入了深夜的東京城很靜,靜的有些反常,靜的更有些嚇人。
西大街的寇府,一間屋子悄然掌起了燈。
似大海中一座燈塔,顯得如此醒目。
寇凖又一次失眠了。
這已是他最近的常態,自打駱永勝統兵進駐襄州之後,寇凖就再沒有睡過一次好覺,因為內心的煎熬。
他在想,如果駱永勝真的有朝一日打進東京城,那他真的要應約入仕駱楚嗎。
一面是理智告訴他,為了寇隨、寇仲和一家人的未來,亦或者不虛偽直接點為了自己的餘生還能活得有點價值,入仕大楚顯然是正確的事。
另一面則是情感,同趙宋的情感,同趙二與趙恆幾十年的情感,以及和傳統儒學之禮的情感都在勸阻寇凖,不能做二臣。
心靈的煎熬使得寇凖常常失眠,而每一次失眠他都會走進書房,與家中那上千本的藏書作伴。
或許這個時候,只有書籍可以撫慰寇凖的心靈,使其得以暫時性的忘卻煩惱。
可他卻忘了,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
或許寇凖也知道,但他還是選擇了逃避,似乎只要自己忘記掉煩惱,需要自己做出抉擇的那一天便永遠不會到來。
而這一天,總是會在不經意間來到。
「咚、咚咚。」
書房的門被敲響,寇凖下意識道了句進來。
心裏想的,應是自己府上的下人。
每次自己失眠來到書房掌燈看書,家中的下人都會來,給自己準備茶水糕點,順道問及所需。
可寇凖等了半天,也沒有等來一句問。
抬起首,發現進到屋內者不是自己府中的下人,而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年輕人。
一身的黑衣。
寇凖驚心,隨手抽出身後壁掛牆上的寶劍,低喝一句。
「誰!」
刺客?
黑衣男子面對寇凖的劍鋒絲毫不慌,反拱手作揖,深施一禮。
「在下乃楚王義子駱成俊,特來此待父王看望寇太師。」
果然,是駱永勝的人。
剛才拔劍的一瞬間,寇凖就大致猜到了來人的身份,刺客的可能性很低,因為趙恆不會派人來暗殺自己,駱永勝也不會。
不是刺客,那深夜偷摸來見自己的,也就只能是駱楚的人可能性最大。
將劍還鞘,寇凖肅起了臉。
「你是怎麼進來的。」
「後院翻牆進來。」
「看望?你們大楚就是這般拜訪之禮嗎。」
駱成俊也不惱,反致歉意:「事急從權,有失禮之處,還望太師海涵。」
「所來何意。」
這問題出寇凖之嘴有些多餘,他心裏跟明鏡似的。
「父王說,東京時下全城混亂,恐有不法之徒趁亂逞凶,特命在下前來暗中保護太師,另請太師出仕大楚。」
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躲無可躲的寇凖長嘆一聲,有些頹然的坐下來揮手。
「你走吧,容寇某再考慮些日子。」
「在下可以給太師時間,但天下大勢不會給生靈時間。」
駱成俊進了一步,將一封駱永勝的親筆信放到了寇凖案前,勸言道。
「時今天下處處戰火,生靈塗炭、黎民倒懸,亂世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父王說,他是在央求太師您出仕,只有您出仕大楚,這天下才能定。
這一年,蘇浙的百姓都在逃難南昌,江南魚米福地尚且因兵戈而破碎,況蜀地、陝邊乎?
太師您在府上可以穩如泰山,可曾想過東京城外,多少百姓正因骨肉離散而終日哀嚎。
父王不想打仗了,他說,您出仕,則天下傳檄可定。
改朝換代,國家的元氣不傷,則蠻夷無機可乘,開國定鼎十年生養,便可恢復元氣,重整河山。
到那時那日,光復祖宗故地亦有氣力。
為民、為國、為天下大家,您都該早做決斷了。」
對於駱永勝寫的信,寇凖沒有看,他也不需要看。
因為他知道內容是什麼。
無非就是民族大義、國家大義那一套。
這種大道理寇凖需要駱永勝來教嗎,他心裏什麼都懂。
當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時候,能讓寇凖猶豫難決的,只有自己的良心。
「時下東京,內外皆緊,寇某更是被陛下軟禁,汝等想保我出城,怕也是難如登天吧。」
這個問題讓駱成俊精神為之一振,忙言計劃。
「太師勿復憂心,此事在下早有應對之策,不瞞太師,此時東京城中,在下已暗蓄人手兩百,只要太師願意出仕,則這二百人便依令行事。
計劃共分三步,第一步,有一百人散於城中腹地各處,只待在下一聲令下,定好時辰,他們便縱火燒城,大呼楚軍入城,製造混亂。
第二步,亂起,埋伏城門就近的人手沖關奪門。
最後,由在下帶一隊人,保着太師您和夫人、兩位公子火速出城。咱們這邊一出城,聯繫到父王,父王就會大張旗鼓,做出渡江決戰的聲勢,引走宋廷全部精力,同時父王會暗派小股精銳來接應咱們。
只要到了楚地,此事就成了。」
「說的都簡單。」寇凖直言譏諷:「兩百人,就想奪門出城,姑且我算你縱火事成,衛戍宮禁的執金吾衛和五城巡防司被調動,負責奪門的人又能堅持幾時,當朝廷沒有輕騎追擊嗎。」
「這些就不勞太師憂心了,在下既然敢言,就有把握。」
這一刻駱成俊總算是露出了笑容,自懷中掏出又一封書信,輕輕推到寇凖面前。
落款吸引了寇凖的目光。
王欽若!
「太師可知,此時東京城中有多少官員向父王寫了納降信。」
寇凖哆嗦着手拿起這封信,手忙腳亂的拆開來看,看到無數熟悉的官員附名,更是怒不可遏。
「王欽若、丁謂之,這兩個混蛋、小人、逆賊!」
仗還沒打就和駱楚暗通款曲、密謀投誠獻降,大宋,怎能讓這種人竊居高位,柄國宰輔!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寇凖氣呼呼的放下心,直視駱成俊,搖頭不信。
「寇某不信百官皆降,更何況,楚宋制統有天壤之別,他們可能會降閩越,都斷不會降楚。」
大楚的政策是什麼。
是均田地、打豪紳。
這樣的政策,大宋的士大夫集團能接受?
早前就說過,寇凖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駱永勝憑什麼奪天下,能拿出什麼來和全天下的士大夫階級妥協。
所以在這個時候,這封納降信,寇凖只當是假的。
沒道理投降駱楚啊。
「寇太師,您覺得是特權、田產重要,還是命重要呢。」
成俊反問,將了寇凖一軍:「趙宋的官,若都是那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仁人志士,那當年就不會合謀起來逼您退步,簽署澶州之盟了。
就不會仗還沒打,就為了遷都成都還是遷都南京而大打出手了。
趙宋優待士族四十多年,早就讓他們的腐敗深植到了骨子裏,享受了幾十年的富貴溫柔,什麼英雄氣概、骨氣竹節都化作了泡影,活着,才是他們現在唯一的訴求。
人心才是常理,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般,不懼斧鉞、談笑生死。」
是了,駱永勝壓根就不打算和趙宋的士大夫集團妥協。
因為他也不需要妥協,需要妥協的,是士大夫集團!
這很難理解嗎?
士大夫集團,這名頭聽着真唬人、真有壓迫感。
但實際上,不還是由一群人組成的利益團體嗎。
是人組成的,他就不是真老虎,而是紙老虎。
若是駱楚不妥協,那他們就得妥協。
不妥協就會死。
怕死嘛,不丟人。
尤其是趙家的君臣,這怕死都隨根。
先有趙二驢車逃命,再有趙桓跪行金營,拱手送出自己的妻妾、姐妹、女兒任由女真凌辱。
大宋百官,硬生生拿自己的妻女湊出了一支上萬人的慰安婦大軍。
這種王朝,不亡都沒有天理!
上至君王、下至百官,全是賣國賊啊。
何其可笑。
澶州之恥雖遠不及靖康恥,但三歲看長、七歲看老。
從趙恆帶着百官搶着簽合約那一天開始,寇凖就看的通透。
士大夫集團連異族都能降,投降同是漢人的駱永勝。
似乎,也就沒什麼可恥了。
連帶着,他們的妥協也就變得合乎情理、理所當然。
百官的納降信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寇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自己命運的抉擇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趙宋這個國家的命運已做出了祂的選擇。
大宋氣數已盡,改朝換代此正當時矣。
閉上眼,寇凖沉默了許久。
幽幽嘆息,慘笑一聲。
「太祖,天道有輪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