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此刻躺在公堂地上的駱永勝吧,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個完好的地方,鼻青臉腫,眼歪嘴斜。四肢和軀幹也多是傷口,直到現在,還不斷有鮮紅的血液滲出。
更令人不寒而慄的便是那雙血跡淋漓的手掌,真可謂是讓人看着都疼。
嫌犯入押,往往還遭到牢卒、衙役的毆打,這很正常,但打成這樣的,章炎做了那麼多年的官,還真是頭回見。
看得章大官人都有些噁心了。
可真正讓他彆扭的,還是此刻任修賢看他的眼神。
自己前腳才說這駱永勝是他下令抓的,而眼下駱永勝這般慘樣,人家會不會懷疑是他章炎下令打的?
正頭疼着呢,躺在地上的駱永勝卻在這時說了話。
「堂尊在上,請恕草民無法叩首尊前了,都是那曹顯惡差,他父親曹德貴惡意中傷草民,意欲圖謀草民家產就誣告草民行騙,這曹顯仗着在衙前辦差,深夜拿草民入監,更是對草民嚴刑拷打,意欲逼草民認莫須有之罪,堂尊一定要為草民做主啊。」
這話說的可真是時候,讓一臉糾結的章炎瞬間有了台階可下。
人是曹顯這個狗東西打得!
堂前值守的曹顯卻是一臉茫然,尤其是自家老爹轉頭看向他的眼神更是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兒啊,你怎麼能把人打那麼狠。」
「爹,我要說不是我打的您信嗎?」
「你覺得老子會信?」
父子二人眼神交流一番,曹顯只能報以苦笑。
是啊,連自己親爹都不會信,這滿堂官員、訟師更不會信了。
「堂尊!」
這一刻,任修賢站了出來,義正言辭。
「這駱永勝到底犯沒犯罪,所犯何罪當如何審斷,在這裏,只有堂尊您依我大宋《刑統》、《刑法志》來定拿,曹顯乃是原告曹德貴之子,濫用職權,依如此惡劣行徑企圖使駱永勝屈打成招,自誣己身,如此還要律法何用?僅此行徑,眼下不管駱永勝是否犯法,這曹顯,都應拿下查辦!」
章炎的面色頓時變得極其難看,但他的怒火卻不是沖任修賢,而是曹顯。
這個混蛋把事做的太難收場了。
眼瞅着章炎怒視,曹顯嚇傻了,噗通一聲往地上一跪就哭起冤來。
「堂尊,卑職是真沒有打這駱永勝啊,不信您可以問問北監看管的獄卒,我從未有過指使他們毆打這駱永勝。」
話說如此,事實也確實如此,駱永勝那是讓同監囚室的囚徒們給打的。
但,誰信?
人不想知道事實的真相,人只在乎事實是不是如他們所想像的那般就夠了。
如果事實與想像所違背,那麼這個事實就是假的,是偽造的。
別說侯三和任修賢,就連曹顯他爹曹德貴都不信曹顯說的話。
章炎更不信了。
眼下任修賢盯着,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去袒護曹顯,所以只能像驅蒼蠅般揮手。
「左右,與我先把這個惡差拿下,下進囚室暫押。」
任由着曹顯哭屈叫嚷,章炎也是只當聽不見。
而跪在堂內的原告曹德貴則是一臉苦澀,他這邊官司還沒打完呢,倒是先把自家兒子給搭了進去。
「雖然這駱永勝在囚室之中遭受私刑拷打,但這並不能說明他就是無辜之人,駱永勝,本官且問你,你是否靠着虛設所謂的建造百貨商場一事,騙取曹德貴等人的錢財?」
「堂尊明查,草民冤枉啊。」
駱永勝只顧着哭屈:「草民所說字字屬實,從來不敢行那招搖撞騙之事,我置辦永勝商號,欲買地修蓋百貨商場一直都是事實,何來欺騙一說。」
這時候便看出訟師的作用了,任修賢踏前兩步,衝着章炎拱手作揖:「堂尊,曹德貴等人狀告駱永勝行騙的依據,是駱永勝的永勝商號放聲要蓋百貨商場,故而才出資入股,是不是說,只要永勝商號確實把這百貨商場蓋起來了,就不算行騙?」
「這是當然。」
「那好,且容學生問曹員外幾句。」
任修賢轉身,直視曹德貴一眾原告:「曹員外,我且問你,駱永勝的永勝商號當初說要蓋這百貨商場,可說何時蓋成嗎?」
「當時洪州城內各處告示都有說,上個月就該拿地動工,到明年開春蓋成,可他到現在都沒有拿地,反而是又置辦了一個三勝商號,用三勝商號的名義在四處活動。」
「你說的是這份告示嗎?」
任修賢伸手入袍,取出一紙來,抻開給曹德貴看,後者點頭。
「就是這份告示。」
見曹德貴認下,任修賢將告示紙轉呈到了章炎的案首。
「請堂尊過目。」
後者皺眉去看,只見上寫着。
「敬洪州父老面啟。
本人駱永勝,河北定州人士,南下洪州定居多日,見鄰里街坊日常所購頗多麻煩,往來四城殊為不便,欲想在這洪州興建一集日用、糧油、衣布、工具等商品進行統一銷售的市行,將各種商品統一進行售賣,減少父老鄉親日常奔走勞累。
此市行取名百貨商場,計劃於本月地購得土地興工動土,如蒙諸位配合,料可在明年開春時竣工大吉,彼時開行之日,還望諸位父老鄉親多多捧場提攜。
永勝商號,駱永勝留款。」
看罷了告示,章炎蹙眉,這告示雖說寫的不文不白,沒什麼文化水平,但核心點也都說的明白。
「此告示確實說了,應在上個月就買地興工動土,然至今無影,不是行騙又是什麼?」
任修賢微微一笑,伸手點在告示之上,這一下可把章炎看傻了眼。
因為任修賢點的位置上有兩個字。
『計劃』!
「堂尊,人駱永勝說的是計劃,何謂計劃二字,那就是還在酌定之中,不是定語。不能因為人家計劃有變就說是行商矇騙究其罪責。
兩年前,呂相還說計劃推行兩稅折抵法,不也沒有實施嗎,但風聲傳出,卻引起江南地區糧價暴漲,那段時間之內,百姓的損失能否找朝廷索取,能否尋呂相擔責怪罪呢?」
只許州官防火,不許百姓點燈可不是什麼好風氣。
有些事,可以做得但不容許民間說得,這是為官者必須要遵守的一點潛規則。
現在任修賢以此事反問章炎,可是給後者添了麻煩。
審斷駱永勝有罪不難,難得是引起討論之聲後,他該怎麼交待。
猶豫片刻,章炎不由自主的又看了閉目養神的侯秉忠一眼,心中便清楚了。
後者這不是帶自家侄子投案自首來的,而是過來站台呢。
到底,他也不願意眼睜睜看着進了口袋的錢再吐出去。
「暫且停審,本官要出恭,回來再斷。」
扔下這句話,章炎起身帶着師爺頭都不會便離開這大堂,這番行徑,卻是讓任修賢笑了。
「怎麼樣,有把握嗎?」
待任修賢回站到侯秉忠近前,一直悠然養神的後者輕聲吐口。
「應該能有七分把握。」
「緣何只有七分?」
任修賢語頓,而後聲音又壓低了幾個聲調。
「因為,他才是刺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