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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幽長的宮道里,瀰漫着煙花爆竹燃燒後的硝煙味。

    四周人聲俱無,好像支起了一整層罩子,隔絕的遠處的歡笑鼓樂。

    梅瑾萱一瘸一拐的往前小心走着,刺骨的寒風中,她的額頭卻滾動着汗珠。是疼的。

    景陽宮再偏僻再沒有佈置修繕,但那圍牆也是合規合格的,十五尺的高度,對於梅瑾萱這個從來沒爬過牆爬過樹的人是個不小的挑戰。

    她小時候家教嚴,受得是名門淑女大家閨秀的教育,後來到了鄉下,倒是有機會接觸些竄高跳下的遊戲,奈何一年不到就鬧了洪災。她再次失恃失怙,獨自飄零逃荒。再然後,就進了宮。那更得規矩小心,敢出錯一步都是生命代價。

    所以,對爬樹翻牆業務不熟練的梅瑾萱,好不容易費勁力氣爬上了樹坐到了圍牆的瓦片上,隨後向外面一翻...咔嚓!落地沒落好,把腳扭了。

    以梅瑾萱這兩年的生活經驗來看,骨頭應該折了。

    不過,她沒有一丁點緩疼痛和抱怨的時間。

    按了下自己的腳踝,確認了傷勢,下一瞬梅瑾萱就咬牙站了起來。哪怕右腳不能用力,也用着最快的速度,幾乎小跑着向遠處前行。

    她得救下李惑!救下自己!

    那一年的梅瑾萱還青澀稚嫩,不是後來水裏火里淌過一遍的老油條。

    她進宮只有半年,對後宮關係站隊,局勢分割,統統不了解。連貴人們都沒認全,更別提尋找靠山借力打力了。

    她不知道太后母家侄女被德妃扳倒,與德妃有仇,但她和皇帝的關係也不好。

    也不知道,貴妃和德妃勢同水火,不過去年栽了個大跟頭,近來遭到皇帝厭棄。

    更不知道皇帝最近有多寵愛德妃,那個極度自私,心裏只有權利酒色的男人,並不是明君之相。如果他知道了德妃所做之事,很可能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四皇子會得到救治,但梅瑾萱這個給他寵愛女人「抹黑」的人,也必須消失。最後,德妃得到的,也不過是幾句訓斥。

    所以哪怕梅瑾萱放手一搏,但形勢詭譎如船行礁石淺灘,前面危機四伏,一個不小心就會船毀人亡。

    後來梅瑾萱每每想起這一夜都會感慨,看來自己之前人生遇到那麼多的造化弄人的破爛事都是為了這一天,所有的運氣都積攢到元豐十一年的除夕夜,一起爆發,才讓她活過了那個冬天。

    這一夜,梅瑾萱沒有見到太后、貴妃、皇帝,或是其他在宮裏有幾分地位尊榮的人。

    她在那條長長的宮道上,在她身體上的疼痛已經忍到麻木之時,遇到了讓她人生道路,甚至是李惑的人生道路走上另一條方向的人。

    碧水閣崔充容,也就是多年後的端柔太妃——崔容雅。

    《楚辭·大招》裏有「容則秀雅,稚朱顏只。」

    這名字寄託着越侯崔氏對女兒的祝福和期盼,希望崔容雅是一個容貌嫻靜秀雅的女孩。

    而崔容雅的確沒有辜負父母的期待。

    奈何,人皆有自己的審美,元豐帝也不例外。

    他就愛好顏色濃麗,或妖嬈嫵媚或嬌憐可人的美人。崔容雅不是國色,僅僅清秀,且端莊溫柔的性子實在迎合不上皇帝的胃口。

    於是,一進宮就被冷落了。充容的位份還是看在她母家越侯的面子賜的,人則被打發在遠離皇帝寢宮御乾宮的碧水閣。

    這才跟四皇子做了鄰居,也促成了這一晚上的偶遇。

    崔容雅本就不是什麼愛熱鬧的性子。

    臨近子夜,皇帝帶着眾妃嬪觀賞煙火。

    可就漫天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也擋不住大家恭維諂媚的聲音。

    要是光討好皇帝也就算了,德妃、貴妃、淑妃、賢妃,暗打機鋒,吵得不可開交。

    德妃現在得勢,率先出言奚落貴妃,但貴妃也不是好相與的,很快四兩撥千斤的嘲諷回去,還拉上淑妃,賢妃。

    四人各有恩怨,身後投靠的妃嬪也紛紛站隊下場,一時間好好的一個煙火大會,變成了鬥雞場。

    而這一出,早先昭慶殿裏的宴席上,就鬧過了。

    眼看着,戰火就要燒到她們這些無依無靠無權無勢默默苟活的小人物身上,崔容雅當即告罪,說之前受了風寒,在外面待得久了頭痛,提前跑路了。

    而時間就這麼恰好,在回碧水閣的路上,她撞上求救的梅瑾萱。

    當時梅瑾萱是個愣頭青。她只認出這人是住在隔壁的充容,是個嬪位,好像沒聽說和德妃要好。

    於是,不及多想,就到崔容雅身前跪下磕頭。

    「求貴人救救四皇子!」

    崔容雅被嚇了一跳。

    等到梅瑾萱說完前因後果,崔容雅更是面色沉鬱,左右為難。

    她,其實是不應該管的。又或者說,她根本管不了。

    她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個代表着帝王給予越侯府體面的擺設。她不得聖心,更沒有那爭寵的本事,所以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不出錯不招惹麻煩就是對母家最大的回報了。

    可是......

    崔容雅垂眸打量身前的小女孩。

    滿宮穿紅,獨她還穿着平日灰藍色的宮女服。袖口磨得發白,細看還有相近顏色打得補丁。衣服里的棉花看着比別人的單薄不少,大小還不合身。長了半截的袖子蓋住大半的手掌,可那露出來的指頭紅腫如蘿蔔,還有這大大小小的凍瘡。

    更別提這宮女甫一走近,就十分醒目駭人的面容。

    崔容雅在這宮裏也長了不少見識,一眼看出那是被人打得。

    她和身旁陪她一起入宮的婢女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樣的猶疑。

    德妃下此毒手,她們要是敢插手德妃焉能放過她們?

    她們根本開罪不起德妃。

    但是不管......

    崔容雅又想起了那個只見過四五面,但每一次都穿着半新不舊的衣服,看起來比宮裏管事的宮人還樸素的孩子。


    重重地嘆出一口。

    真的不管,她又過不去自己的良心。

    於是,崔容雅冒着被德妃發現的風險,帶着梅瑾萱偷偷回了碧水閣。雖然她既不能為四皇子請太醫,也不能遣散景陽宮把守的太監。但是她帶人幫着梅瑾萱運了好多炭火衣服到景陽宮的圍牆下面,又給她配了最基礎的清熱驅寒的藥,還讓她拿上碧水閣中唯一的一根百年老參。

    親眼看着貼身婢女馱着梅瑾萱翻上牆頭,把所有的東西隔着圍牆扔進景陽宮,崔容雅這才悄悄回去。

    不提隔天德妃有多麼震驚,大發雷霆地處置了守在景陽宮的四個太監。

    反正,李惑和所有景陽宮裏伺候的人都活了下來。

    後來,梅瑾萱和李惑不止一次感慨過越侯府的家教,教養出崔容雅這樣端方淑質,敦厚溫良的女兒,才救了他們的性命。

    ......

    回憶起曾經同生共死的往事,李惑不禁心裏泛起一陣柔情。

    他探手握上梅瑾萱的腳踝。

    梅瑾萱在自己的寢室中,未穿鞋襪,一雙精白的腳光裸着,更顯得膚如美玉,瑩瑩秀色。那腳踝纖細不堪一握,被李惑放在掌心慢攏輕揉。

    「還疼嗎?」李惑問。

    梅瑾萱笑道:「都過去那麼久了,早就好了。」

    當時梅瑾萱不顧傷處奔波操勞,導致傷上加傷,那腳腫得跟白面饅頭似的。但就算這樣,因為李惑還病着,且景陽宮人少,心散。梅瑾萱也沒法閒下來,煎藥,餵藥,準備飯食,擦身,更換被褥,都是梅瑾萱親力親為。

    就算崔充容貼心地為她準備了膏藥,也沒甚大用。

    後來,梅瑾萱足足瘸了半年,之後可以自由行走了,腳踝斷裂處也時時疼痛酸癢。直到這兩年成了貴妃才好起來。

    雖然梅瑾萱說得輕巧,但李惑並沒有忘記過她曾經的不易。

    反而因為梅瑾萱是除了母親第一個對他好,與他性命交託的人,所以哪怕最開始只有利用之心,但後來,這個人也被他放進了心裏。

    幼年的苦難讓李惑知道,沒有人對他的好是理所應當,他也牢牢記得這一點,利用這一點。

    所有人都被他擺到秤上,他們想要的,他能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被他當成籌碼,每一個人都被他標上價格。

    所以,他從不覺得梅瑾萱就該為他捨生忘死,他也衡量着梅瑾萱的價值,給予她,掌控她,利用她。

    但終究,她在他心裏是不一樣的。

    李惑放下梅瑾萱的腳,雙手擁住她,就像小時候經常在冬天裏取暖的動作一樣。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輕聲問:「你這段日子怎麼不來找我?」

    李惑終究比梅瑾萱早一步放軟,問出這句話。

    梅瑾萱舔了下嘴唇,她雖然不求更多的東西了,但是多年來刻在骨子裏趨利避害的本能驅使着她說:

    「陛下不來見我,就證明着陛下還惱着。我又怎能不識趣一點,巴巴追到眼前,不是讓陛下更加厭煩。」

    就像李惑總是在表達親昵時,喜歡對她用「我」,來回憶着舊日的情分,也是提醒着梅瑾萱舊日的情分。

    所以,梅瑾萱也恪守李惑的規則,學着他這樣。

    不過,終究君臣有別,梅瑾萱的分寸始終把握着。她說「陛下」不見她,既是顯示尊敬,也是在說她之前不找李惑是因為害怕他帝王的威儀。

    人人都說梅瑾萱狂妄自大,恃寵而驕,其實她是最清醒,最有自知之明的。

    果然,李惑聽得舒心。甚至從中自解出撒嬌、委屈等諸多心思,好笑地蹭了蹭梅瑾萱的頭髮。

    他說:「我怎麼會厭了你。」

    梅瑾萱從他懷裏抬頭,眼神清澈,遲疑。

    李惑直視着她的眼睛:「沒有人會討厭他自己。」

    朝臣上諫、後宮抱怨,說皇帝偏愛貴妃。可是李惑從不覺得自己對梅瑾萱是「愛」,又或者說是淺顯的男女之愛。

    看過先帝愛時為其成瘋成魔,厭時棄之如敝履,李惑早就不信愛情這東西。

    他覺得那是不靠譜的,情慾上頭時,男人女人你騙騙我我騙騙你的把戲。

    所以他不愛梅瑾萱,但是他也永遠不會拋棄厭憎梅瑾萱。

    很多年之前,命運之手就將他們綁在了一起,他們此生註定在無法分割,只能生死同行。

    ......

    二月,草長鶯飛。

    皇宮中的紅磚琉璃瓦經過一個雪季的洗禮,此時積雪融化,顯得潔淨如新,熠熠生輝。

    天漸漸暖和起來。新葉抽芽,一片蔥黃,宮女們又換上春裝,粉嫩粉嫩的顏色,行走在紅牆綠柳間,盡顯春意盎然。

    除夕之後,眾人都看出來,皇帝和貴妃的關係緩和了。雖然去承乾宮的次數沒有原先那麼多,但皇帝來後宮的時候本就少。

    可奇怪的是,這統管後宮的權利,陛下卻沒有交到貴妃手上,甚至連協理之權都沒有。

    大權依舊屬於端柔太妃,而協理的職責則給了解除禁足的賢妃。

    大年初一的早上,李惑跟梅瑾萱談起這事時,梅瑾萱是這麼說的——

    「賢妃的父親剛任上禮部尚書,陛下還是有給賢妃留些情面的。且太傅一黨在朝中勢大,陛下既有挑選人抗衡的心思,不如培養秦尚書。外孫還有十年才能長大,他現在怎能不為陛下盡心竭力,衝鋒陷陣?」

    說着,她轉回到自己身上:「陛下也心疼心疼我吧?好不容易陳沐芳沒了,讓我輕省兩天。之前因着姚婕妤的事,已經和賢妃生了嫌隙,現在再跟她爭權,她豈不是要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賢妃不是淑妃那種輕狂的人,反而觀她在陛下身邊多年,為人聰敏,進退有度,很會隱忍潛伏。剛收了陛下的罰,想來她能小心好一陣。不需要,陛下再過多彈壓。既如此,不如讓我蟄伏段時間,好在陛下需要時,與人一擊斃命。」

    皇帝覺得也有道理。

    梅瑾萱這幾年被他架在高台上,太過張揚,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有些隱蔽的事的確不好做。

    正好新人將入,不如讓大家轉移下視線,把水攪渾,之後才有作為的空間。

    李惑心裏一條條的算計飛過,同意了梅瑾萱的建議。

    但可惜,梅瑾萱誇讚賢妃的話,很快就被打了臉。



第26章 往昔.除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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