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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回暖對羅扇來說最為開心不過,首先她終於可以用淘米水真真正正地「洗」澡了,雖然還是很涼,但小孩子火力壯,適應了這麼久已經完全能承受這一溫度的水了。其次就是柳條新發,萬物吐綠,她的業務範圍就不必僅限於竹製品了,還可以擴展到柳編、草編、藤編,反正編法都是一樣的,而且柳條什麼的比竹片軟,更好編,也易得,所以她現在每天晚上都可以編出比以前多一倍的成品來。
春末夏初的時候,白府迎來了一樁喜事——白老爺納妾,府中排宴三天。
麻子嬸她們暗中議論:不過是納個妾,一般也就一家人晚上湊在一起吃上一頓完事兒了,這一次要排宴三天,不是這妾娘家後台硬就是受寵受得沒了邊兒,只怕那幾房的姨娘們今後的日子要不好過嘍!
羅扇無暇理會這些八卦,此刻她胸腔中的億萬草泥馬正成群結隊地呼嘯而過——排宴三天!她得淘多少米啊?!尼瑪老婆娶太多會腎虧曉得伐?白總您老人家到底要鬧哪樣啊?!
事實上到白老爺納妾的前一天,羅扇一個人可當真是忙不過來的,麻子嬸不得不讓翠桃、小鈕子和金瓜三個人一起上陣幫着淘米,四個小丫頭一直忙到了大半夜。接連三天,羅扇她們幾個幾乎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個個兒累腫了胳膊,直到喜宴結束才一頭倒在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
夢裏羅扇正在汪洋的淘米水裏上下沉浮,突被天外飛來一隻大巴掌狠狠地摑在了臉蛋子上,豁地睜開眼睛,頰上仍自火辣辣地疼,定睛看時見麻子嬸正氣急敗壞地立在床邊,大耳刮子已經去摑羅扇旁邊的金瓜了。
不是夢?麻子嬸生理期到了麼?為毛這麼暴躁?羅扇飛快地下床蹬上鞋,一聲不吭地老老實實立在那兒——這會子什麼都不要說,說什麼都是錯,態度決定一切,越恭順才能越少受罪。
金瓜、小鈕子、翠桃,幾個孩子誰也沒能逃過大巴掌摑臉的噩運,麻子嬸的金屬嗓音愈發鏽了,嘶聲地道:「幾個作死的小畜牲!還在這兒造美夢呢?!知不知道你們闖下了多大的禍哇?!還不趕緊跟老娘去受死!」
闖禍?莫非是自己用淘米水洗澡的事東窗事發?羅扇左眼皮一跳,不能夠啊,淘米水本來就是要倒掉的,就算她用了也並不觸犯什麼府規啊。
四個人挨挨擠擠地跟着麻子嬸出了房間,見外頭竟已站了滿院子的人,小鈕子甚至已經嚇哭了,羅扇緊往前走了幾步,生怕這孩子把鼻涕順手抹在她的背上。
究竟出了什麼事呢?這樣的興師動眾。羅扇偷偷抬眼看去,見院子裏除了她們南三西院的人之外還有很多的陌生面孔,穿着檔次也不盡相同,似乎有上面的人下來了,其中幾個竟還穿了緞子。
麻子嬸將羅扇四個人帶到穿緞子的那幾個人面前,對為首的一個婦人恭聲道:「孟管事,這幾個小蹄子就是負責淘米的。」
咦……莫非是米出了問題?羅扇低着頭,原來不止那一世才有地溝油和瘦肉精哦?
那婦人目光在羅扇四人臉上掃了一遍,白手一揚,「啪啪啪啪」——不是鼓掌,是巴掌,四記脆生生的耳光響徹了整個南三西院,嚇得旁邊眾人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說,」婦人開口,聲音陰冷如蛇,「是誰把指甲弄到米里去的?」
指甲?原來是這麼回事。想是四個人中淘米的時候有人不小心斷了指甲而未察覺,就這麼混在米里拿去了大廚房煮成了米飯,之後在婚宴上被人吃了出來,這才查到了南三西院。
羅扇這下鬆了口氣,那指甲當然不是她掉的,她向來就討厭留長指甲,藏污納圬不說看着還很危險,萬一做夢撓個臉搔個癢給自己毀了容怎麼辦?!更何況在吃上她一向很有道德素質的,既然接了淘米的活兒,她就很注意雙手衛生,務必剪平指甲,每天洗得乾乾淨淨後才下手淘米。
那婦人見幾個丫頭誰也不吱聲,倒也不急,慢慢地道:「都把手給我伸出來。」
這當然是最簡單的識別元兇的法子,只看誰手上的指甲缺一塊就可立見結果。四個人怯怯地將手伸出去,那婦人只看了一眼,便一指翠桃:「把這一個拉出去罷。」
翠桃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哭着磕頭道:「奶奶,饒了我罷!饒我這一回罷!我不是故意的——當真不是故意的——」
那婦人壓根兒看也不再看她,轉身便往院外走,她身後出來兩個五大三粗的婆子,一左一右將仍自痛哭哀求着的翠桃拖出了門去。
小鈕子和金瓜嚇傻在當場,她們沒有想到與自己朝夕相處了這麼久的夥伴說拉走就被拉走了,至於會被拉到什麼地方去,她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她們唯一明白的是翠桃從今往後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好像一隻從陽光下爬過的小螞蟻,除了在灰塵上留下淺淺的一個印子,其它的什麼也留不下。
羅扇抬起頭,淡淡地望住翠桃被拖走的方向。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識古代下人的悲慘命運,一片小小的指甲就能斷送一個年僅十歲的女孩子一生,一句「把她拉出去」就能決定一個下人生生死死的命運。何其冷酷,何其殘忍,何其無奈。
羅扇發覺自己其實還是沒有完全適應這個時代,她像站在一個玻璃箱子之外與世隔絕般冷眼看着這個世界這些人。翠桃的下場加劇了她要自贖離開的決心,她勾起唇角冷冷哂視着這些冷酷的嘴臉們,無聲地發泄着她的怒火。她能做的也僅僅如此,否則還能怎樣?
院門外一直負手立着旁觀事件始末的男人眯了眯眼睛,目光鎖定在羅扇面黃肌瘦的貓兒臉上:這個孩子有意思……明明只有八、九歲的年紀,兩道清凌凌的目光里卻仿佛蘊含了許許多多的心思——很成熟的心思,就像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套在了孩子的軀殼裏。
她是誰呢?年紀不大傲氣不小,個頭不高膽量不低——竟然敢嘲笑他們這些人?!嘲笑什麼呢?笑他們不明白越冷酷才越卑微、越殘忍才越可憐、越是享受傷害同類的快感就越可能在將來成為別人快感的來源麼?
男人遠遠地細細地打量着羅扇:可惜,這孩子太小,生得又不好,頭髮枯乾,面黃肌瘦,全身上下除了那對有着星般神彩的眸子之外無一可取之處。可惜、可惜啊……
男人轉身隨着其他人漸行漸遠,耳中聽得麻子嬸在那裏嘶吼:「小扇兒!金瓜!小鈕子!你們三個給我聽罰——」
事件的元兇翠桃已經從南三西院除了名,可其他三名涉案人仍逃不了受罰——誰教她們都負責淘米來着?誰教她們淘米的給麻子嬸臉上抹黑來着?事情出在麻子嬸負責的院子,她也被罰了一個月的工錢呢!她們三個當事人還能落得了好麼?!
於是羅扇三個人除了每天干雜活之外還要去南二東院幫着餵上一年的驢——驢是用來拉磨的,一共好幾十頭,除了餵還要打掃驢圈,絕對不是輕鬆的活兒。
當天晚上吃罷晚飯,羅扇金瓜小鈕子就來到了南二東院報道,南二東院的頭頭是個不怎麼愛搭理人的半大老頭,簡單向羅扇她們講明了要乾的活兒後就躲進屋子裏搓腳氣去了。羅扇三個人操起大掃把殺進驢圈,緊接着又捂着鼻子被臭氣反殺了出來。
這驢圈也不知多久沒有打掃過了,那成山的驢糞啊……五嶽全齊了。羅扇三個面面相覷了一陣,小鈕子叭嗒叭嗒掉下淚來:「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好端端地就被罰了……」
金瓜也有些悵然:「不知道翠桃被拉去了哪裏,還能不能再回來……我們以後若是做錯了事,會不會也像她一樣?」
羅扇點了點自己額頭:「這些驢糞應該有人專管拉去田裏施了肥啊,怎麼都在這兒堆着呢?暴殄天物。」
「什麼『抱舔甜物』?」小鈕子睜大了眼睛看她,「小扇兒,你吃過驢糞?」
「噗——」羅扇黑線上頭,「我就是吃貨中的戰鬥貨也不能去吃那個啊,你們等等,我去問問劉伯這驢糞是怎麼回事。」
劉伯就是那個半大老頭,羅扇敲門進房,問明了緣由,原來是那個每天來拉糞的人有事請了幾天的假,這驢糞就堆下來了,她們今兒個不用掃,等明天那人復工,把驢糞拉走後那才真正到了考驗的時候。
三個人好歹掃了掃驢圈裏散落的草料和各類垃圾,帶着一身的臭味兒回南三西院兒睡下了。
第二天要比平時早起半個時辰,因為羅扇她們要先到南二東院去餵驢。南二東院的成員基本上都是幹不了重活的老爺子們,平日就喂喂驢、打掃打掃驢圈、趕着驢拉拉磨,磨出來的麵粉什麼的裝到袋子裏,再由庫房裏來人把糧食扛走。
羅扇三人來到南二東院的時候,幾個老爺子正在那裏拌飼料,把些青草、乾草、麥麩、玉米面、花生餅、黑豆和鹽等等倒在槽子裏攪拌,見三個丫頭過來了,便招手叫到面前,令三人仔細看着,哪樣倒多少哪樣倒多少,都要一一記下來,到明天的時候就得她們三人自己動手拌飼料了。
羅扇一對晶亮的眼珠子死死盯在那一笸籮一笸籮的黑豆上——老天!高營養純天然的美容聖品啊!古人崇尚白色食品,只有貧者和食不裹腹的人才無奈食用黑豆,而在一般的人家,黑豆基本上都是用來餵牲口的,但在科學發達的現代,醫者和養生者早便發現並總結出了黑豆的很多醫療和養生作用,譬如抑制膽固醇的吸收、降低高血壓、預防便秘、增強腸胃功能、治療婦女閉經、解毒等等。
而對於羅扇來說,黑豆最大的優點是可美白、明目、烏髮,是美容養顏的絕佳食品!羅同志的小心肝兒頓時蕩漾了,忙不迭地湊到最前面認真仔細地聽老爺子講解,但求儘快接手這餵飼料的活兒,好分這驢兒一杯羹吃。
到了次日,老爺子們果然放手將餵飼料一事交給了羅扇她們三人去干,羅扇眼睜睜地看着驢子們將那黑豆餅子大嚼特嚼,心裏那叫一個羨慕嫉妒恨哪……按兵不動地忍了六七天,見老爺子們已經完全放了心,幾乎都不再到圈裏來查看,羅某人就準備悄悄地下黑手了。
這一晚,夜黑風高殺人夜……去。羅扇和金瓜、小鈕子吃過晚飯,照例來到南二東院餵驢,三個人取來飼料原料圍在槽子前,開始按量調配。當取到黑豆的時候,羅扇一爪子扯住了金瓜要往槽里傾倒的手,低聲問道:「你們餓不餓?」
「才吃了飯你就問這個?」金瓜看了羅扇一眼。
「你吃飽了麼?」羅扇反問。
「……沒有。」金瓜低頭看了看自個兒肚子,從進了府之後她就沒有一頓吃飽過。
「那,這會子你還想不想吃東西?」羅扇諄諄善誘。
「想……可是沒有吃的,說也白說。」金瓜白了羅扇一眼,繼續想要往槽子裏倒黑豆。
「怎麼沒有,這不就是吃的?」羅扇一指她手中笸籮里的黑豆。
「啊?你瘋了,這是給驢吃的!」金瓜瞪大眼睛盯着這隻姓羅的生物。
「驢吃的人就不能吃了?驢還吃鹽呢,人不也是要吃鹽的?!」羅扇反駁道。
「那、那不一樣!這黑豆就是給牲口吃的,人怎麼能吃呢!」金瓜堅決不肯,小鈕子也在旁應和。
羅扇從笸籮里抓了一把黑豆放到自己腰間掛着的、早就準備好的小包包里:「咱們弄點試試看就知道了,你們不敢吃我來吃,反正我是餓了。」
金瓜和小鈕子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吱聲。她們也餓,她們也很想吃東西,可是……這驢吃的東西……
這個小扇兒怎麼還跟驢搶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