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纏枝蓮花卉紋的小碗裏,雪白瑩潤的清粥裊起騰騰的熱氣,米粒軟軟的依偎在一起,似是你儂我儂,迎着日光碗面泛起一層珍珠般的光澤。
&姐,老太太那的廚子給您單獨做的珍珠銀耳粥,趁熱起來吃點吧!」大丫鬟雪雁立在梨木雕花的床榻旁,穿着一身半新的緋色絲緞坎肩,下着月白襦裙,恭敬的勸說着。
二等丫鬟寶蟬着了同樣的衣料,坎肩依着府里丫鬟身份換的是藕色的,她站在雪雁身邊,手裏端着托盤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床榻,黛青色的輕紗帷幔遮擋了裏面人的動靜,許久,不見姑娘吭聲,寶蟬不由心裏一抖,臉上閃過一絲膽顫之色。
定國公府,誰不知道湘竹苑的大姑娘趙文宛最難伺候,專橫跋扈,目中無人,一不如意靜則罰上下人幾日月祿,動則揮起手來打罵,前些日子,長小姐在大太太屋裏吃茶燙了舌頭,寶蟬因着在旁伺候遞的茶水,被罰了五日不許吃朝飯,今個是最後一日,這會兒的還有點頭暈,手腳無力呢。
幸而被雪雁手疾眼快的扶了一把,才不至於連着手抖撒了一地米粥。
寶蟬唏噓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謝謝雪雁姐姐。」她聲音壓的極低,可不敢擾了床榻上的主子,心中堪堪佩服起身邊的雪雁,換了這麼一個刻薄的主子伺候,還能這樣盡心沉穩,她剛才嚇的鬢角汗水都快出來了。
雪雁的確是個穩重的,原本是老太太身邊伺候的丫鬟,比上府里其他自然周到許多,兩日前按着老太太的吩咐調撥到湘竹苑裡頂了原先的大丫鬟金蝶。
而金蝶因為五日前大小姐和周府二小姐在畫舫扭打落水一事降為三等丫鬟,正巧被一起拉下河水,又染上風寒,纏綿病榻,該罰的自然也是躲不過,大小姐落水高燒了幾日,老太太氣歸氣,可嫡孫女怎麼會不疼愛,這才把身邊最穩重的雪雁送了過去照顧。
這廂,許久未有動靜的床榻,忽而從帷幔里伸出一隻優美纖細的白手,骨肉均勻,十指青蔥,指尖微動輕輕向內勾了勾手,手腕處帶着的瑪瑙銀元鐲與紗幔上點綴的銀花鈎子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寶蟬被這響動驚的略微一怔,肩膀都顯得僵硬起來,雪雁抿唇眼珠微動,沉聲問道:「小姐可有什麼吩咐?」
&睡好了,想起來走走,先洗漱吧。」那聲音清麗明亮,卻透着一絲慣有的清冷。
寶蟬蹙了蹙眉頭,覺得這絲清冷有些許不同,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顧不上多想,她掀開帘子喊了側室在外面候着丫鬟,幾個小丫鬟魚貫而入,端着洗漱用具並排在雪雁身後,老老實實的垂下頭。
雪雁將輕紗賬子用銀鈎子掛住,趙文宛已經坐了起來,側臉隱匿在一頭烏黑的墨發下,只能看到羽翼般的長睫毛微微垂着,打出了一道柔婉的弧度,她帶着一絲睡醒後的慵懶,背靠在床上繡了牡丹的的引枕上,身下鋪的是金絲繡花的紅綢段子,雪雁親自伺候,遞了漱口的清茶水,難得她起床後沒發什麼脾氣,漱口完安靜的吐到已經遞到跟前的漱口盆里,雪雁分別又遞了銀制的刮舌子和青鹽。
寶蟬早絞好了帕子,替趙文宛擦拭臉和手,也沒敢看她的眼睛,迅速做完趕緊屏退到一側。
洗漱完,吃過清粥,趙文宛坐在梳妝鏡前,面前擺了琳琅滿目的瓷製盒子,都是巴掌般大小,圓的,方的,長的,扁的,蓋上描着花鳥彩繪,有的還是鏤空雕花,雪雁和寶蟬跪坐在一旁瞧着趙文宛拿起其中一個胭脂盒,聞了聞又放下,似蹙了下眉梢,面上表情依舊是冷的。
寶蟬瞥了眼鏡中因着高燒消瘦了一圈的人,原本就尖細的下巴更是輪廓鮮明了,她們大小姐被贊為京都第一美人,倒是不假,平日精神時,一顰一笑,天姿國色,不知道勾了多少貴胄家的公子前來求婚,都讓老太太以年紀尚小擋了回去。再說定國公府豈是一般人家,怎可隨隨便便的配人,趙文宛又是定國公府的嫡孫女,老太太打心眼疼着呢,定會配個身份高貴的皇家子弟,這點沒有人會懷疑。
手裏執起桃木篦子給趙文宛梳發,輕聲的說道:「小姐病了幾日,三小姐可擔心呢,親自來送了不少好東西,這幾日焚的百合香便是三小姐親自調的,說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我看今日小姐氣色果然好多了呢。」
屋子裏確實瀰漫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是配了什麼料麼?」
寶蟬沒成想小姐會問這個問題,愣住了,雪雁較為見識,趕忙接了話,「奴婢回來去向三小姐討要下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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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宛瞥了一眼不遠處金琺瑯九桃小香爐,青煙裊裊而上,將一旁放置的銀白點珠流霞花盞都熏的煙霧繚繞,趙文宛瞧的有些出神,不知再想什麼,寶蟬以為自己說錯話了,閉上嘴不敢再吭聲了,雪雁正調粉,拿起粉撲剛挨着趙文宛的臉龐,她轉過來,忽而怔了一怔,抬手便將粉扑打在地上,繞是雪雁這樣穩重的都被弄的好生詫異,正巧看着這一幕的寶蟬分了神,桃篦子使的沒個力道,扯下幾絲青發,趙文宛隨即疼的「嘶」了一聲。
空氣仿佛瞬間凝結,雪雁和寶蟬連忙匍匐跪在地上,屏着呼吸忐忑等待趙文宛發話。
寶蟬太了解他們大小姐的脾性了,雪雁也是多有耳聞,這位趙府嫡長女最為注重自己的相貌,剛才那般多半得怒了吧。
兩人低着頭,六月正是暑氣,汗珠子順着脖子流入衣領。
&們倆個出去罷,不用伺候了。」
&大小姐。」雪雁和寶蟬如臨大赦,行至門口的時候,趙文宛忽而叫住寶蟬。
寶蟬嚇的一個激靈,腿都軟了,「小……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那個熏爐抱出去。」
&蟬這就拿出去。」她快速折轉回去提着爐子和雪雁一起出了房間。
趙文宛抬手扇了扇周圍的香味,側着腦袋,拿起篦子梳起頭髮來,瀑布般的烏髮一直垂到軟墊上,她動作陡然頓了頓,看着鏡中精緻的臉龐一點點模糊起來,烏黑的珠子裏瞬間閃過一幕幕的畫面。
……
十里紅妝,女子穿戴鳳冠霞帔,坐在銅鏡前描眉畫唇,原本就美艷不可方物的臉容更是美的驚心動魄,媚眼如絲,紅唇如血,纖細的五指將一旁大紅的繡珠蓋頭蒙在臉上,端坐在軟墊上,挺直了身段,身姿更顯婀娜有致。
&小姐,六王爺迎親的儀仗隊已經到了,可別耽誤了時辰。」一個面容清秀的丫鬟跑了進來。
紅蓋頭下女子嫣紅的嘴角勾起一抹抹淺淺的詭異笑來,伸出一截白皙手臂,示意她攙扶起來。
喜娘已經在門外候着,歡歡喜喜的背上新娘子向府外搖晃着行去。
定國公府外,熱鬧非常,六王爺高坐馬上,貴氣逼人,後面是接親的儀仗隊,禮樂悠鳴,紅綢裝飾的馬車由八匹駿馬拉着,威儀而莊重,禁衛軍隨在馬車後面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將趙國公府門前的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百姓夾雜在開路侍衛的兩旁不斷歡呼。
喜娘背着新娘子出來,放在鋪了紅綢的門口,老太太紅着眼眶欣慰的笑着,趙府一眾人瞧着新娘子跨過火盆,六王爺早從馬上跳下來,迫不及待伸出長臂牽住新娘子的手,然而男子卻是一頓,俊美的面容浮現出稍縱即逝的驚詫,隨即黑眸一沉,厲聲道:「大膽女子,竟敢假冒王妃?」
紅蓋頭被身邊男子猛的揭開,赫然露出的卻是趙府的大小姐——趙文宛。
眾人皆是一驚。
女子撫了撫鬢角的發,毫無羞愧慌亂之意,反而有些瘋癲的笑起來,「我才是趙氏貴女,今日你該迎娶之人,王爺你可知我盼今日盼了多少年?」
&在哪裏?」男子拽住趙文宛的手臂,力道大的幾乎要將腕處的骨頭捏碎。
&不及了。」她忍着痛仰天嗤嗤着笑着。
伴着那痛快詭異的笑聲,很快有婆子從府里跑出來慌慌張張的說大小姐的湘竹苑走水了,小姐不知被何歹人鎖在閨房裏,出不來。
眾人看着新娘子裝扮的趙文宛一下子就明白了,好歹毒的心腸,竟然是要燒死妹妹替嫁。
六王爺一聽,霎時甩開了人,連忙向府內奔去。
趙文宛堪堪穩住身子,眼中划過一絲怨毒,當即也提着嫁衣跟着跑進府里。老太太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眾人仿佛如夢初醒,救火的救火,護老太太的護老太太。
趙文宛追在身後,六王爺已經一腳拽開了房門,屋子裏濃煙滾滾,一個柔弱的聲音不斷的在咳嗽。火勢竄起,有愈燒愈烈的趨勢,趙文宛追到門口便定住了腳步,有些失神的看着自己愛了一輩子的俊美男子奮不顧身地為着另一名女子,想要衝破火勢阻斷。
怎麼甘心讓他們長相廝守,恩愛一生,趙文宛的眼底映着火苗,猩紅一片,忽然使了全身力氣發瘋一般的衝上去,推開正要衝進去那人。
趙文熙,憑什麼,憑什麼是你得了他的深情,明明是我先遇上的啊!滿心的不甘願化成了怨恨,痛苦,到最後成了嘴角一抹詭異的笑,就讓我們一起赴黃泉,誰也別想得到他,我不能,你——更不能。
被濃煙困在裏頭的女子看着突然撲過來的趙文宛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掐上了脖子,眸子漸漸染上驚恐。趙文宛瞧着,是了,就是憑着這副柔柔弱弱的表情,將她身邊的人都哄得團團轉,奪走了原本屬於她的疼愛,就連自小愛慕的那人也……
被燒得紅通通的木樑突然砸下來,落在二人身邊,趙文宛離得近被波及,一個踉蹌被迫鬆了手,眼角餘光只看到一道紅色身影閃過,肩上便被一股強勁力道擊中,不可控制地向後倒去,連帶着皮肉被火苗焦灼的刺痛,趙文宛痛呼出聲。
再睜眼入目的就是男子受傷的手臂,卻還牢牢抱着一人。趙文宛不顧後背的灼痛,拼了命的要留下他懷裏那人,卻眼尖的發現他頭頂一根被燒得搖搖欲墜的木樑,雙眼一閉,想也未想的撞開那人替他擋下,一隻手還不忘死死拽住趙文熙的腰帶,企圖與她同歸於盡。
木樑落下,壓住了趙文宛大半的身子,尖銳到無法忍受的疼痛席捲全身,嘶啞着尖叫了聲,換來的是男子冷冷的一瞥,眼神里寒意未褪,只停留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斬斷了那腰帶,抱着女子離開。
&姐她……」
&作自受。」
趙文宛撕心裂的喊叫了一聲,刺痛的淚水悠悠滾落,滴在地上,在赤紅的火焰下蒸發的無影無蹤。
銅鏡前,明亮的黑珠子用力眨了眨,手裏緊攥着的桃篦子陷在肉里,緩過神來,趙文宛仔仔細細地望着倒映出來的臉,與淹沒在火海里的那張臉一模一樣,被那畫面震撼的心有餘悸。
那是劇本里在作死道路上撒腿狂奔,誰也攔不住的惡毒女配趙文宛的結局,而身為扮演者的她一覺醒來面對貨真價實,一點都不像道具的趙國公府懵了幾天後想明白了。
定國公府,嫡長千金,模樣又好……只要不作死,那一定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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