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醫給謝明蘊扶脈開了藥之後,她已經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皇后心疼地守在一側,給她擦掉臉上的淚痕。
宮女走進來將慈寧宮發生的情況一一說明了,皇后眼中閃過幾分怒意。
「娘娘,咱們不去慈寧宮嗎?」
「就說本宮今晚不舒服,早早地睡了,不准下人進來回稟。」
她的女兒還躺在床上,她哪有時間去看那個老太婆。
宮女低頭應了,皇后將雲姑姑喊來,仔細問了問這些天在公主府的情況和今晚的事。
「多半是太后。」
謝明則語氣冷淡地道。
「我這些年對她也算恭謹,這老太婆處處針對我就算了,如今竟然還敢對你妹妹下手。」
皇后恨恨地攥緊拳頭。
刺進謝明蘊腳踝的銀針里有麻藥,容淮安要是真不去救她,她一個人待在那,別說害怕,凍也能凍個半死。
「此事等確定了證據,我便一併呈送給父皇,蘊兒這次受的委屈不小,不能輕易算了。」
謝明則也冷聲道。
皇后點頭。
「娘娘」
雲姑姑看了一眼內殿,欲言又止。
皇后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示意開口。
「其實從上次之後,公主的失眠還沒全然好,如今每晚點着薰香才能入眠。」
一句話頓時讓皇后和太子錯愕。
「什麼?
那她為什麼後來」
「公主是怕太后再為此對您有微詞,也說她的失眠總歸是治不好的,便不必再麻煩您。」
一句話砸進皇后心裏,她踉蹌了兩步,眼眶一紅。
「這孩子」
她捏着手帕拭淚,謝明則的心裏顯然也不大好受。
「我前些天去公主府問她在那住的可習慣,她便什麼都說好。」
其實從她來了皇宮之後,不管他們問什麼她都說好,字裏行間也不見絲毫對江南的想念。
皇后又想起今日謝嵐的事,紅着眼問。
「還有嗎?」
「連那日取藥,公主也提前問了太后如今的病情如何,還有太后讓人讓公主誦經的事,公主其實不大願意,但也不讓奴婢往宮裏傳話。」
「我就知道」
她來了這三個月,怎麼可能什麼都適用,又怎可能不想念江南。
「不過公主與太傅待在一起的時候倒是活潑些,前些天太傅還帶着公主去了戲樓,回來後那兩天公主的心情都不錯。」
戲樓?
「蘊兒喜歡看戲?」
雲姑姑遲疑道。
「也許是的。」
皇后揮退了雲姑姑,與謝明則一起走到偏殿。
容淮安剛在那邊換好了衣裳,三人寒暄了兩句,皇后自然對今晚的事表達了謝意。
她還聽謝明則說了容淮安的諸多顧慮和妥善處置,心下更是感謝。
「臣擔公主一句太傅,便不會輕易坐視不理,娘娘無需如此。」
皇后聞言默了片刻,輕聲問他。
「本宮有件事想問太傅。」
「娘娘但說無妨。」
「前些天太傅為何帶蘊兒去戲樓?可是知道了她喜歡?」
皇后的本意是想問出一些謝明蘊的喜好,日後也好拿這些哄她開心,容淮安聽罷,倒是輕輕笑了聲。
「只是因為講的書中提到了玟梅戲,誤打正着罷了。」
她不願意在此時讓那段過往為外人知道,容淮安倒也沒強求,不着痕跡地揭開了話題。
二人眼中頓時閃過幾分失望。
「不過前兩天偶然聽公主說,之前在江南的時候曾經有位相處很好的妹妹,後來妹妹失蹤了,公主很是想念她,娘娘若想讓公主開心,不如去找找這人?」
話音一轉,容淮安卻又道。
妹妹?
皇后和謝明則對視一眼,她眼中閃過幾分欣喜。
「那太傅可知道這人叫什麼?有什麼特徵?」
「只知道叫徐盈。」
憑這倆人的本事查到徐盈的長相不算難,而他如果說的過多便容易暴露,容淮安點到即止,問道。
「公主如何?」
「用了藥腳踝已經沒事了,昏迷過去是因為驚嚇過度,太醫說待會就醒了。」
「不過公主這些天病着,只怕不能再讓太后娘娘送經書過來了。」
容淮安不着痕跡地提到此事。
皇后眼神一冷。
「太傅放心。」
謝明則一直坐在那,聞言抬頭看了一眼容淮安。
今晚的事從一開始,這位太傅對他的妹妹,似乎就過於關懷了。
「娘娘,殿下,皇上傳您二位速去乾清宮。」
這時門外傳來下人的聲音。
皇后神色變了變,對容淮安道。
「時候不早,太傅也早些出宮吧,今日有勞了。」
他自然不能和謝明蘊單獨待在這。
「臣這就出宮。」
二人起身離去。
容淮安又去內殿看了一眼,到底為她清譽着想,沒再進去。
他剛要起身從這離開,忽然屋內傳來一聲迷迷糊糊的低喃。
「江淮。」
容淮安身子一僵,袖中的手輕輕顫了顫。
「阿淮。」
他剛又要走,屋內的人又喊了一聲。
「阿淮。
阿淮。」
輕聲細語,如情人之間的喃呢,又像茫然無措時候的依賴。
容淮安腦中的弦驟然一斷,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轉身大步往屋內走去。
「大人。」
宮女驚呼一聲,又被他銳利的眼神嚇得住了口。
「我只在此看公主片刻。」
他轉過頭,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
她臉色紅撲撲的,髮絲被冷汗浸染,一身白色中衣穿在身上,映着瑩白如玉的纖細脖頸,平白多出幾分脆弱感。
他目光一寸寸柔軟下來,帶着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疼惜,伸手捏着帕子擦掉她額頭上的冷汗。
「阿淮。」
她驟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容淮安剛要掙脫,卻發現她還在睡夢裏,這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他抿緊了唇,沒再動,任由她抓着,坐在了床榻邊。
聞到熟悉的氣息,謝明蘊緊緊皺着的眉頭鬆開,呼吸平穩下來。
容淮安低頭看她,眼中帶着自己都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半晌沙啞地開口。
「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當時那麼決絕地丟棄他,如今卻要在睡夢裏叫他。
為什麼要給他送金瘡藥,為什麼對他總與別人不一樣。
是還喜歡?
可喜歡為何能那麼決然地說分開,為什麼要對他說逢場作戲。
可若不喜歡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被謝明蘊緊緊抓住的手,自嘲地掀起嘴角。
「若不喜歡,為何還要再給我希望。
謝明蘊,你壓根不明白」
她壓根不明白他有多放不下。
明明他該恨她的玩弄,恨她的放手,可只聽見她失蹤的消息,想起她害怕打雷便忍不住隻身闖北角找她。
明明最開始是去折騰她,可她被琴弦弄傷自己便忍不住折回上藥,知道她失眠就在前廳坐到巳時等她醒來,曉她想念江南,就故意帶她去戲樓,又告訴皇后經書的事,甚至連徐盈都考慮的面面俱到。
「可我明明該恨你的。」
他微微闔上眼,手心的那隻小手輕輕撓了撓,在他心尖帶起幾分癢意。
他便低下頭,一寸一寸,輕輕撫過她的手。
從那雙手上的凍瘡,到傷口。
她的過往實在受過太多委屈了,表面看着是個活潑的性子,實則孤僻又敏感,重情又最害怕被人丟棄,他從見到她的那一天,就看清楚了她隱藏在鮮活表面下的敏感。
於是總下意識對她好點,再好點。
哪怕如今回來,他抱着恨她要折騰她的想法來到她身邊,卻還是不忍心,還是忍不住心疼。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穿過去十指交纏,像依戀,卻又很快鬆開,然而就在手撤出去的剎那,謝明蘊忽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淮,不走。」
她喃喃了一句,往他身邊蹭過來,然而容淮安此時的注意力,卻全被她手臂上,那深深淺淺的鞭痕吸引去了。
鞭痕交錯在手臂上,破壞了那肌膚的美感,深深淺淺,可他分明記得,就算在他走之前,這人身上也是沒有這些鞭痕的。
他記得只有手背上有凍瘡,那是之前冬日忙活落下的。
那這鞭痕從何而來,什麼時候落下的?
他呼吸一窒,手顫抖着去剝她的衣袖。
往上半個手臂,都是交錯的鞭痕。
那樣刺眼。
這落下的時間不過半年內,可這後三個月她在上京,是斷斷不可能被人鞭打的。
那是什麼時候,在江南?跟徐盈的失蹤可有關係?
再或者
容淮安眼皮顫了顫。
跟他們的分開,是不是也有關係?
他怔怔地攥着她的手腕,直到她覺得有些冷瑟縮了一下才回過神,將她的手放了回去。
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江淮。」
「江淮。」
「嗯。」
他低下頭,溫和的目光看着她。
「江淮。」
她似乎只知道念這兩個字了一樣,聞着熟悉的氣息便忍不住往他懷裏縮,容淮安固定住她的腦袋,安撫地拍了拍她。
「在這。
我在這。」
一時間屋內只響起他一句句的安撫。
「江淮。」
「我在。」
低低的聲音交錯響在屋內,她說了多少聲,他便回了多少聲,不厭其煩,句句有應。
謝明蘊恍惚睜開眼的時候,對上的便是容淮安溫和中帶着幾分疼惜的目光,她眼神微微一動,喊他。
「太傅。」
「嗯。」
容淮安斂了情緒,輕輕點頭。
「我母后呢?」
「殿下和娘娘被皇上召去了。」
謝明蘊覺得嗓子有些啞,輕輕咳嗽了兩聲,容淮安便起身走到桌子旁端過來一盞茶,見她掙扎着要起身,他皺眉往她身後拽了個靠枕,端着杯盞餵過去。
謝明蘊喝了茶,感慨於他的心細。
「今晚的事,多謝太傅了。」
若非這人冒雪去北角找她,指不定再過一會她要凍暈在那裏。
容淮安輕輕搖頭。
「藥性已經沒了,腳沒事了,不必擔心。
但你受了驚嚇,得好好歇息。」
「好。」
「太醫院的藥娘娘已經吩咐下人去熬了,不能不喝。」
知道謝明蘊怕苦的脾性,容淮安便想起之前在江南的無數次,她為了躲避喝藥便偷偷背着他倒掉,頓時不放心地囑咐。
「算了,我還是待會告訴娘娘吧。」
話說完,目光落在謝明蘊皺着眉頭的樣子上,頓時又改了主意。
畢竟他的話她從來不當回事。
謝明蘊頓時扁扁嘴。
「我有這麼不讓人省心?」
「難道沒有?」
容淮安反問。
謝明蘊一噎。
「今晚的事我已經都告訴太子和皇后了 ,這些自有他們處理。
太后的經書皇后娘娘已經打算替你推掉了,宮中魚龍混雜,日後若無事你儘量少獨自出來」
他絮絮叨叨地囑託着,回來後謝明蘊就沒見他一次說過這麼多的話。
想起今夜的事,謝明蘊微微抿唇,有些複雜地看着他。
她以為這人是該高興的。
畢竟他本身就是為了折騰她,才來的公主府。
看她這麼狼狽,容淮安本應該高興。
卻又為何,隻身入北角,帶她回來,又為她做這些。
她心中深處似乎隱約浮起些什麼念頭,卻又不敢承認,不敢去想。
於是只呆呆地看着他。
她臉色還紅着,一雙眸子氤氳如水,散落的頭髮披在肩頭,雪白的脖頸揚起,乖巧地坐在那,又乖又讓人忍不住疼惜。
容淮安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謝明蘊想躲開,他又不輕不重地道。
「別動。」
偶爾落在額頭上的溫度讓她鬼使神差地沒再躲,甚至有些貪戀這樣的溫暖。
屋內的炭火似乎都比不上這人指尖落在發上的溫度,又順着發梢,落在臉側。
她忽然沒忍住問。
「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
「你覺得呢?」
容淮安喉頭微微滾動,低下頭一錯不錯地對上她的眼。
那雙眼裏有包容,有溫和,有許多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卻唯獨沒有她以為的恨。
謝明蘊怔怔地看着他,肩頭的衣裳不知何時微微散開,露出一點瑩白的肩頭。
容淮安忽然有些狼狽地別開眼。
那指尖停在她下頜處,他須臾傾身近了些,與她隔着只有一寸的距離,她下意識要避,卻忘了如今在坐着,險些往後倒下去,又被容淮安眼疾手快地攬住了腰。
這下他的身子更傾近了,兩人肌膚相貼,溫度似乎更滾燙,四目相對,曖昧橫生,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沉溺在容淮安的眼神里。
目光無處可避,便只能看着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臉,也看他的唇。
那唇很薄,輕輕抿着,她神遊天外地想之前在江南,無數次她也是以這樣的姿勢,仰頭去親他。
他身上的氣息很好聞,清雅又讓人安心,懷抱炙熱,總讓人抱了就不想再鬆開。
她乖乖地窩在他懷裏,沒掙脫,覺得心尖有些癢。
恍惚間,謝明蘊聽見容淮安問。
「阿蘊,你想要什麼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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