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啟踏浪而行,回到堤岸。
髮絲、衣袍所沾的水珠,頃刻就被蒸乾,內外通透舒爽。
他心滿意足轉過身,對着寬闊河面下隱隱浮現的龐大影子招招手。
表示忙完這陣子,就去探望蛟妹,陪它玩耍。
照顧小孩子嘛,總得付出時間與精力。
只不過天煞日降臨,四行失序,濁潮上揚。
既是災禍,也是機緣。
白啟打算碰碰運氣。
萬一自個兒洪福齊天,撿到傳說中的玄奇神兵,從此稱雄神州,獨霸天下……
「大白天的,做什麼夢。」
白啟甩掉莫名的念頭,看向雙手插袖的老刀:
「辛苦刀伯看護一夜。」
老刀嘿嘿一笑,重新戴上貂皮帽:
「分內之事。」
白啟整宿未睡,卻仍舊精神抖擻,寸寸血肉如同蘊含使不完的沛然氣力,他大步前往東市:
「刀伯,請你喝早茶。」
老刀樂呵呵跟上去,白啟二練骨關大成,反覆完成換血,便可以開始熬煉銀髓了。
對於小七爺究竟能夠走到哪一步,他表示很期待。
天水府六郡之俊傑,毫無疑問是銀錘太保裴原擎獨佔鰲頭。
餘下論資排輩,才能輪到近幾年冒出的後起之秀無痕劍洛覆水。
以及各個大族吹捧出來的四駿八英之流。
這幫年歲不超過三十的所謂天驕,無不是有望衝擊神京鸞台,日後成為一方豪雄的大材。
通常來說,龍庭對於資質劃分,也跟三籍六戶一樣,分作好幾等。
懶惰、懈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並無恆心毅力者。
乃最下級的愚夫庸才。
這種即便供應充足的外物資糧,也不會有什麼大成就,撐死跨過二練,止步大成。
稍微好一些,名為「中人之姿」。
懂得刻苦勤練,上乘武功粗通皮毛,耗費時間鑽研,入門圓滿都不難。
終其一生走到三練小成差不多了。
像蝦頭阿蟹,便是庸才之上,中人未滿。
倘若換個好聽的說法,大概屬於上升空間很大。
再就是上等俊傑,天生聰慧,無論學文或者習武,都知道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只要潛心修煉,肯下苦功,必定有一番大作為。
何敬豐、祝守讓,這些深受寵愛的大族長房嫡系。
大抵都歸於這個行列。
至於那種萬里挑一,足以拜入道宗、上宗當真傳種子的天縱奇才。
一府之地,也未必選的出雙手之數。
他們好似集天地靈秀之氣,體內孕育非凡寶骨,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按部就班走得順暢,通往肉身秘境大圓滿不在話下。
此時的小七爺,大概就在這一層。
畢竟奔着四練圓滿成去,個人的悟性、本身的根骨,絕不可能差。
再往上,便是玄之又玄的諸般說法了,喚作「天運驕子」亦或者「魔星妖孽」。
因其驚才絕艷,氣運加身,往往被穿鑿附會許多傳奇事跡。
譬如什麼「謫仙轉世」、「星辰入命」之類。
「黑河縣,白七郎……鸞台的目光,豈會落向窮鄉僻壤之地。」
老刀背着雙手,慢悠悠行在田埂,眼角皺紋浮現:
「通文館的名聲,不該止於義海郡。」
這位嘯聚伏龍山的赤眉大當家,瞧着前面身姿日益挺拔的白啟,無端端有種見證「少年寧海禪」漸漸崛起,進而橫空出世的滿足感。
「十三行、排幫、道觀……小七爺有的打了,師父沒做完的事情,理所應當讓徒弟收尾。」
老刀心情暢快,輕輕哼起年輕時候聽來的小曲兒: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
……
……
打從東市鋪子回來,白啟帶着阿弟白明,馬夫許三陰,還有蝦頭阿蟹等人,好生忙活了一陣。
做什麼?
自是搬家。
堂堂白記魚檔的大東家,黑河縣一手遮天的白七郎。
豈能常年待在外城,住在老宅。
若非這幾日,又是跟野茅山的師兄弟採氣,又是沉迷道藝修行,遨遊內景地。
再加上秋長天的到訪,以及水到渠成突破換血十次,被耽擱了,白啟早該搬離二仙橋的老宅子。
「白爺過火可要幫一把手?」
「早說啊!我趕緊讓夥計買幾掛鞭炮!」
「是極,是極!新宅過火,應該弄得熱鬧……」
左右鄰舍聽聞動靜,里三層外三層包圍着白家兄弟,有些出言挽留、有些祝賀恭喜,有些還拎着大包小包,找藉口上門送禮。
黑河縣誰不曉得這位年紀輕輕的白七爺,說話比以前的魚檔東家何文炳還管用,像長順叔一家子就因為扯上關係,跟着雞犬升天。
正所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赤眉賊攻城的餘波消弭之後,白啟搏殺罪魁禍首之一的楊猛,名聲傳揚開來,便有不少「鄉親」厚着臉皮攀親戚、尋門路。
或是想要在魚檔挑個活兒,或是直接借銀兩送兒子進武館,或是毛遂自薦做鋪子管事……不一而足。
全都被馬夫許三陰擋回去了。
無論如何,跟着講兩句吉祥話,討個好彩頭,讓白爺記得自個兒,總歸沒壞處。
所以,左右鄰舍,各家鋪子皆蜂擁而來,好像過年廟會趕大集一樣。
「這些日子,承蒙各位街坊的照顧,我與阿弟在此謝過了。」
白啟雙手抱拳,長袍黑靴,烏髮緊束,儼然是大族高門的少爺派頭。
「哪裏的話!白七郎救滿城百姓於水火,是咱們承您的情才對!」
烏泱泱的人群里,身穿綢緞衣物的老者拄着拐杖,越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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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沿街的鋪子、腳店,抽傭極重,累死累活全給何文炳賺錢,自家餬口都很艱難。
自白七郎你主事,碼頭的漁霸少了、渡口黑吃黑、喪良心的水賊也不見了,再沒有動輒抽成盤剝……」
白啟認得這個老者,乃大田灣的鄉老,算得上本地德高望重之人。
「鄉老言重了。」
他上前兩步,再次抱拳。
何文炳當家做主的魚檔垮塌之後,由自個兒接手。
實際上,白啟並沒有額外多做些什麼,只是拜託斷刀門的鄧勇,下手處置了幾批類似楊泉那樣的漁霸。
再就是組織團練青壯剿掉兩窩水賊,讓渡口的小販能安心干正經買賣。
但就這些順手而為的「小事兒」,對於很多依靠魚檔生活的底層漁民,毫無疑問是實打實的善舉。
他們恨不得給白啟送一把萬民傘,接着喊幾聲「青天大老爺」。
「白七郎當真是義薄雲天,仁氣無雙!日後若有什麼用得上大伙兒的地方,儘管開口,必不推辭!」
鄉老態度熱切,滿臉堆着笑。
「白啟生在黑河縣,長在大田灣,多虧鄉親扶持,才有今日。」
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互相吹捧了小半柱香,總算開始過火。
白啟挑着擔子,白明捧着爹娘牌位,馬夫許三陰則牽追風馬,一路上吹吹打打,每過一家就有鞭炮聲響起,隨後高喊:
「祝賀白爺喬遷新居!宏圖大展,喜氣盈門!」
等到邁進內城,陣勢擺得更大,一桌桌流水席宛若長龍,通往白啟的新居,只要說聲吉祥話,就能吃上一碗熱飯一塊葷肉,自然是人滿為患,恭賀話語宛若山呼。
攏共就幾條街的路程,足足走了半個時辰,這才看到那座三進三出的明亮新宅。
由鄉紳安排的舞龍、舞獅,正在大門口表演,弄得熱鬧紅火。
如此折騰至晌午,吃過流水席,又跟幾位帶頭的鄉紳寒暄客套幾句,終於落個清淨。
縱然是換血十次的強橫體魄,面對源源不斷的迎來送往,也有些乏,
白啟坐在正廳喝茶水,望着足以裝滿幾大車的賀禮,搖搖頭道。
「一旦發達了,旁人想方設法都得給你送禮,生怕手腳慢了,得罪我這個黑河縣的新東家。」
「阿兄,新宅子可真大。」
白明則大不一樣,他興沖沖跑了一大圈,這裏摸摸,那裏看看,很有新鮮勁。
瞅着新宅的大門是紅漆銅環,頗為威風,雕刻精美的影壁與之照相呼應。
白啟、白明的居寢之所,為坐北的正房,東西耳房當作書屋,又設了幾間暖閣,兩邊廂房眾多,由着垂花門隔開,
另一側更是車房、馬廄、廚房、灶房、柴房等一應俱全,以抄手遊廊把四面聯接,整個顯得寬敞又明亮。
「白兄弟,我等方外人士,剛才不便湊熱鬧。今日是你喬遷的大喜日子,我與師弟也沒準備大禮,僅以這枚玉簡贈之,聊表心意。
這是旁門散修打坐修行常用的『小聚靈陣』,只需幾樣品相不錯的玉石擺出陣勢,再取水、土兩行,聚攏靈秀之氣,大致就成了。」
齊琰背負桃木劍,與師弟呂南親自上門恭賀,兩位野茅山傳人很講究,並未空手而來:
「可惜,我並不精通風水格局,不然還可以給白兄弟伱好生謀劃。」
白啟也不推卻,坦然接過那枚玉簡,淡淡笑道:
「多謝齊兄、呂兄。」
這玩意兒,確實用得上。
他好奇問道:
「風水格局當真神異,能夠化腐朽為神奇。」
齊琰見識淵博,當即頷首回答:
「那是自然。厲害的風水道人,往往可借山川湖海的地勢之利,日月星辰的天象之變,乃至於一城百姓的紅塵煙火,手段近乎於道。
像天水府的那位趙大將軍,其府邸左成青龍,右置白虎,挖出一湖引為聚寶盆,再堆一土山,五色填充,立廟鎮壓地脈,宛若龍蟠虎踞,使得六畜興旺,人壽年豐,長久受其薰陶,必定發榮滋長。」
白啟默默記下,想着等秋長天回來,吹吹師父的耳邊風,讓這位貴為道宗真傳的秋叔幫幫忙。
「齊兄,昨日壬水泛濫,可有什麼收穫?讓我也羨慕一二。」
他又問道。
這兩位野茅山傳人,留在黑河縣如此之久,遲遲未曾離開。
一方面是因為白啟包吃包住,免受風霜露宿之苦;
另一方面則在於天煞日四行失序,對于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旁門散修,委實是難得的機遇。
「不瞞白兄弟你說,黑水河縱橫八百里,堪稱一方寶地。壬水泛濫,雖然容易釀就洪災,但也使得生氣濃郁,滋長萬物。」
齊琰興致勃勃,他朝師弟呂南抬抬下巴,後者從褡褳里摸出一方小盒,裏面裝有一汪瀲灩霞色,煞是好看。
「這是?」
白啟眼皮一跳。
「春月明霞氣。」
生得一張憨厚圓臉的呂南,好似半道撿到金子,得意洋洋道:
「春至,陽氣上蒸,陰氣下降,故雨露既濡而水生發,此水勢之常耳。運氣好,趕上壬水泛濫,水澤之氣與朝霞之輝交融,讓師兄採擷十縷之數。
此物對於修煉道術、增加功行,並無多大裨益,但有一樣奇特之處,它是龍庭道官煉製『駐顏大丹』的必須主材!
放到天水府,賣給大商號,五十兩赤金綽綽有餘!」
白啟咂舌,他這輩子還沒見過真金,哪怕大族高門,平常用得上雪花紋銀,已經算得上富裕闊氣。
「照這樣看,修道花的多,賺的也快。只十縷所謂的春月明霞氣,就值五十兩赤金,這得撈多少條寶魚?」
齊琰合上那方小盒,忽地感慨道:
「換作往常,即便守在大河大江,熬上數千個清晨坐等朝霞,也未必採擷到一縷。
我師父常常說,旁門散修實則與鄉間老農無異,都是靠着天時吃飯。其實細思之下,還真有些荒唐,因為濁潮的緣故,我等入定觀想,神魂出殼,遨遊虛空,免不了受外魔所擾,身死道消者,屢見不鮮。
可又因為濁潮上漲,引發類似於天煞日這般的異象,散修才能撈到些好東西,撞大運,得機緣,增進自身修行。」
白啟深以為然,濁潮之利弊,三言兩語道不明白。
坐享洞天福地的龍庭道官,自然談之色變,忌諱如同毒藥。
但遭受濁潮毒害最大的旁門散修,反而又沒那麼痛恨。
甚至還要像打漁人追逐水流而居一樣,期待濁潮上升,異象顯現,如此才有更進一步的際遇造化。
「師兄,如果龍庭可以把萬方靈機,全部歸於原本……那就好了!
憑啥出自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的諸般元氣,都得調撥到十四府城,孕育洞天福地,供養那幫道官修煉?」
呂南癟着嘴巴,瞅着賣得到五十兩赤金的春月朝霞氣,憤憤道:
「這不公平!」
齊琰眉頭一皺,瞧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白啟,轉頭喝道:
「滿口胡言!忘記道喪三千年,濁潮席捲赤縣神州,污穢法脈、魔染萬靈的慘狀了?
龍庭……縱有不對之處,但大體上,還是好的。倘若按你所言,萬方靈機重歸原本,人人皆可吞吐,豈不是重演道喪時期,各大宗門豢養百姓,視若豬狗任由宰殺,祭煉法器、修煉法術的黑暗景象!」
呂南脖子一縮,卻嘀咕道:
「府城之外,生於窮鄉的黎庶,都被打成賤戶奴戶了,又能好到哪裏去。」
齊琰橫眉,欲要呵斥,白啟卻打圓場道:
「兩位都是方外修道之士,何必為朝廷俗事爭吵,傷了和氣。今日是土行大盛,我打算出門撞撞大運,齊兄、呂兄,可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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