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頗為簡單的院落,位於紫陽門一角。
三棟大屋,一個院子,院子裏有一口井,在邊上則是兩塊方田。
田裏的泥土似乎是剛剛翻新,如今正是開春時節,想來是打算在院子裏種點東西了。
這便是今夜蘇陌的住處了。
也是蘇天陽,昔年在這紫陽門中學藝的時候所住之處。
蘇陌住在主間,魏紫衣今夜卻被安排在了廂房。
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這院落里再無旁人。
段松早就已經告辭離去,蘇陌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
翻身而起,打算閉眼運功,卻又心思雜亂,無法沉浸下來。
他睜開雙眼,嘆了口氣。
知道這是因為自己來到了紫陽門。
紫陽門對於他來說,或者是對於蘇家來說,終究不同尋常。
哪怕蘇陌表面上不在意,可不管是身體記憶,還是殘留下來的情感,對於這個地方,都有些不同尋常的感受。
睡不着覺,索性也不去折磨自己。
他翻身而起,打開了臥室的門。
目前他所住得這一間主屋是有三個房間的。
除了臥室正堂之外,還有一處書房。
左右閒來無事,又睡不着覺,蘇陌便來到了書房門口,推開了房門。
房間寂靜漆黑,有星光落下,讓蘇陌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燭台。
屈指一彈,一縷純陽內力灼灼虛空,點燃了燭台之上的燈芯。
豆大的火光頓時照亮了整間書房。
一張書桌,三面書架,牆壁上還掛着一幅畫。
蘇陌就着火光先看了一眼那幅畫。
畫上是一位老者正領着一個幼童習武。
老者飄飄若仙,姿態瀟灑,幼童滿臉嚴肅,跟着學習,仿佛一絲不苟。
唯獨雙眼之中,卻透着一股子機靈古怪旳味道。
眸光所向,根本就不是老者的一舉一動,只是他具體看的是什麼,蘇陌這邊就不知道了,未曾列入畫中。
蘇陌看着這幅畫,不禁啞然一笑,再看畫上題字,卻又愣了一下。
未有年月落款,只有兩個字:自省!
蘇陌沉吟半晌,笑了笑,來到了書架之前隨手翻看。
這架子上的藏書倒是不少,只不過蘇陌多數都不怎麼感興趣。
其中也有一些是紫陽門的武功秘籍,這一類卻又都是蘇陌學過的內容。
找到第二個架子前,卻不小心將一本書給碰掉了地上。
蹲下來正要撿起,卻發現在書架的下方,還黏着什麼東西。
他順手去摸,往下一拽,那東西就已經落入掌中。
卻是一個牛皮紙的包裹。
顯然年深日久,縱然是暗藏在了架子底下,也不免滿是灰塵。
用手捏了捏,裏面的東西四方四角,好像還是一本書。
微微沉吟,蘇陌將這牛皮紙撕開。
裏面放着的卻是一個本子,封皮之上無字,隨手翻看,筆記極為稚嫩,顯然是出自於頑童之手。
只是再看內容,蘇陌卻是眉頭輕輕一揚,嘴角勾起了一絲笑意。
「今日無風,艷陽高照。我與段師弟切磋大開陽散手,失手將其推入糞土堆中。
「此雖無心之舉,可終究害的師弟大臭半日,慚愧,慚愧。
「如此一來,前日他偷偷將菜蛇放入我房間之中的事情,便一筆勾銷吧……」
「這竟然是蘇天陽的日記嗎?」
蘇陌表情有些古怪,倘若如此的話,那倒也是難怪會藏的如此隱蔽。
重新翻開第一頁,就見到上面寫着:「閒來無事,功課之餘取得紙筆,寥寥做記。此中之言,實不足外人道哉。」
越是不足外人道的東西,蘇陌就越是感興趣。
索性拿着這一本不知道什麼年月寫下來的日記,便坐在書房的椅子上看了起來。
這一看之下,才知道這蘇天陽幼時調皮着實非同一般。
而他跟段松之間的恩恩怨怨,也絕不是因為一條菜蛇引起的。
根據蘇天陽的意思來看,兩個人算是一同入的門。
不過一個是拜入了掌門座下,另外一個則是被掌門的師弟收入門牆之中。
故此段松對他這個師兄是一百個不服,一千個不忿。
小小段松那會尚且不知道人間險惡,便屢屢挑釁。
要麼是出言嘲諷,要麼便是暗中使絆子。
只不過最狠的手段,也無非就是將一條無毒的菜蛇扔到了蘇天陽的房間裏,企圖嚇他一跳。
結果這條蛇還被蘇天陽師徒兩個晚上加餐了,燉了一盅蛇羹,吃的那叫一個心滿意足。
不過也因此拉開了段松同年的噩夢。
根據這日記之上的記載所說,段松屢屢挑釁,作為師兄若是不讓他知道江湖險惡,人心難防,將來段松行走江湖必然是得吃大虧的。
故此,蘇天陽在這筆記之上,着實是好好的謀劃了一個又一個,讓段松提前了解江湖的陰謀詭計。
更有甚者,蘇天陽還制定了一個『十年大計』。
要用十年的時間,好好的跟段松鬥智鬥勇。
這一段看的蘇陌尤其覺得有趣,時不時的就撫掌大笑。
結果還引來了不速之客……
正看的認真呢,窗戶就被人從外面給推開,魏紫衣黑着一張臉:
「你在笑什麼?」
蘇陌一愣,看了魏紫衣一眼:「怎麼還沒睡覺?」
「……你大半夜的在這裏鬼笑,哪個還能睡着?」
魏紫衣說着,便從窗口爬了起來。
「……都說武功高強,高來高去的人,都不喜歡走大門。
「不過你這爬窗戶的姿勢,未免有些不太瀟灑。」
蘇陌嘴角抽了抽。
「你管我。」
魏紫衣落地之後,白了蘇陌一眼:「你不睡覺,在這幹嘛呢?」
「看筆記。」
蘇陌笑着說道:「你要不要一起看?」
「誰的筆記啊?」
一邊說着,一邊湊到了蘇陌的身邊。
「我爹。」
蘇陌笑着說道:「這裏面所記載的恩怨情仇,甚至比這江湖都要精彩幾分。」
「當真?」
魏紫衣有些將信將疑。
蘇陌索性將前面的內容展現出來,果然魏紫衣一看之下頓時沉迷其中。
片刻之間,就哈哈大笑:「沒想到老蘇總鏢頭幼年之時竟然如此頑劣,不過段前輩在他筆下卻是頗為呆滯,是不是有故意抹黑的嫌疑啊?」
蘇陌回憶了一下被蘇天陽用『三跪九叩,機關自顯』這種話,給騙的當真在床前三跪九叩的段松。
堅定的搖了搖頭:「段師叔,真的就是這麼憨。」
「這……」
魏紫衣愣了一下:「不應該啊,雖然師傅對他不假辭色,不過段前輩名聲在外,絕非尋常之人。更是沉穩大度,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冷靜應對……」
「你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他小時候已經飽受折磨,故此,什麼手段在他的面前,都已經不過如此了?」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是挺有道理的。」
魏紫衣哭笑不得:「倒是讓人意想不到。」
蘇陌笑了笑,隨手又往後翻了翻筆記,卻眉頭微微一揚,隨手將這筆記往前推了推。
對魏紫衣說道:「你這樣大半夜的睡不着覺,想什麼呢?」
「……」
魏紫衣撇了撇嘴:「你心思通透,是真的聰明絕頂。我心中想什麼,怕是瞞你不過,不如你來說說?」
「三宮主交給段松的那封信?」
「嗯……」
魏紫衣看了蘇陌一眼:「先前其實倒也未曾覺得如何,只不過這一趟出來之後,就發現,周圍好像所有人都想要將我推給你……
「師傅那封信裏面,顯然大有古怪。
「段前輩看信的時候,一直都在偷偷摸摸觀察我們的反應。
「你說……這信中所言,到底是什麼?
「我總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哦?」
蘇陌笑了笑:「魏大小姐什麼時候通曉了鬼神之術?竟然還能掐會算了嗎?」
「……你少來。」
魏紫衣白了他一眼:「其實我倒是無所謂啊,畢竟我也沒有什麼心心念念的男子。更未曾有過什麼,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姻緣二字,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祖和家師既然都如此看好你,而你也確實是一表人才,武功高強。
「從各方面而言,我都沒有拒絕的道理。
「一直以來都在拒絕的,不是你嗎?」
「這……」
蘇陌一時啞然,只好嘆了口氣說道:
「我們無法阻止別人如何想法,如何做法。唯一能做的,便是管住自己。
「實則無論令師,或者是魏大盟主如何決定,三宮主信中說的又是什麼……
「只要你我二人不會任其擺佈,卻也不會真的有什麼影響。」
魏紫衣眉頭揚了揚說道:「我只是擔心,師傅可能會在其中,再做手腳……」
話音至此,蘇陌卻忽然伸出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下一刻他猛然吹熄了燭火,整個書房頓時一片昏暗。
魏紫衣心頭不禁一跳,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方才有燭火光亮,尚且不覺得如何,蘇陌這驟然之間滅了燭火卻是讓人心頭好生煩亂。
一時之間,魏紫衣只覺得心臟如擂鼓。
正驚慌失措之間,耳邊更是傳來了蘇陌的聲音:
「有人來了。」
魏紫衣驟然聽到聲音,下意識的就是心頭一緊,捏緊了拳頭。
不過聽清楚了蘇陌的話之後,卻又是一愣:「嗯?」
沉吟之下,就見到蘇陌已經來到了窗口,然後對她招了招手。
魏紫衣這才長長的鬆了口氣,再看蘇陌的背影不免有些異樣光彩。
小心翼翼來到蘇陌身邊,趴在窗口偷偷往外觀望。
果然不一刻的功夫,就見到一個黑衣人飛身到了屋頂之上,再一騰身,已經落下。
腳踏實地之後,他的眸光在蘇陌房間門口掃了一眼,然後便站在魏紫衣房間門前躊躇不前。
魏紫衣這會功夫則已經是兩條秀眉,擰成一團。
回頭看了蘇陌一眼,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蘇陌連忙讓她按捺住,先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再說。
魏紫衣便陰沉着一張臉在那看。
結果就發現,那人站在房門之前,來來回回的踱步好幾圈,似乎是進行了好大一番的心理鬥爭。
最後從懷裏拿出了一個小竹筒,把玩了一下之後,又塞進了懷裏。
狠狠地搖了搖頭,一跺腳的功夫,就上了屋頂,打算揚長而去……
魏紫衣看的有點迷糊,不解的目光瞥向了蘇陌。
蘇陌則表情古怪,看着站在屋頂上又一次躊躇不前的黑衣人輕輕搖頭。
那黑衣人站在屋頂,卻是結結實實的猶豫了好久好久。
足足一個時辰都沒有動彈一下。
最終到底是長嘆一聲,飛身離去,頭也不敢再回一下。
魏紫衣到了這會方才醒悟過來,自己在這裏貓着腰竟然看了那黑衣人一個時辰。
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腰肢,問蘇陌:
「你幹嘛不讓我出手?」
「這人來幹什麼的你都不知道,這麼着急出手做什麼?」
「這倒也是。」
魏紫衣點了點頭:「只是沒想到,紫陽門堂堂正道七大門派之一,夜班之時竟然有人黑衣蒙面,行鬼祟之事,今夜算是見識到了。」
「倒也未必是紫陽門的問題。」
蘇陌撇了撇嘴。
「……什麼意思?」
「你沒看出那人是誰?」
蘇陌問。
魏紫衣呆了呆,她方才滿腦子想的都是淫賊,紫陽門藏污納垢。
倒是沒想過那人的身份,此時蘇陌這麼一提醒,她倒是有點反應過來了,仔細想想那人的身形步法,眉頭微微皺起:
「段松?」
「正是。」
「……不對不對。」
魏紫衣搖了搖頭:「江湖上改扮身形的手段在所多有,若想知道方才那人是誰,最好的辦法便是將此人拿下才對,現如今你說這個,也只是猜測而已。」
「不僅僅只是猜測。」
蘇陌卻笑了笑。
「願聞其詳。」
魏紫衣看向了蘇陌。
「第一點,你方才不在房間之內,然而對方卻只站在你的房間門外徘徊,由此可見,他必然知道那房間裏住着的人是誰。」
「……今夜安排你我住宿的,正是段前輩。
「不過卻也不能排除,紫陽門中弟子,有人見我長得好看,便見色起意。」
「還得是你啊。」
蘇陌頗為讚嘆。
「怎麼了?我長得很醜嗎?」
魏紫衣立刻對蘇陌怒目而視。
蘇陌趕緊搖了搖頭:「算你說的沒錯,不過,這第二點便是,這裏是紫陽門。
「紫陽門作為東城七大派,你可曾聽說過,這門派之中,竟然出了齷齪之輩?」
「這……」
魏紫衣搖了搖頭:「冷月宮和紫陽門世代之間,關係都是非比尋常。倘若紫陽門真有這等事情發生,冷月宮自然絕不會姑息。更不會牽牽纏纏,這許多年歲月。」
「這就是了。」
蘇陌點了點頭:「而這也關係到了第三點……你可是來自於冷月宮。
「假設來人當真是見色起意,只是看你好看,就敢如此膽大包天。
「那不僅僅是將紫陽門視若無物,更是沒把冷月宮看在眼裏。
「僅為了一夕歡愉,從此之後卻得被七大門派之中兩個龐然大物追殺一生,這真的划得來嗎?」
魏紫衣表情頓時有些古怪,說划不來的話,好像有點對不住自己的花容月貌。
說划得來吧……又好像有點過分自信。
「所以,我認為這人不是單純的見色起意。
「而看此人在你門前徘徊良久又不去,天人交戰的模樣,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往房間裏多看一眼,顯然也不像是色中惡鬼。」
魏紫衣聽到這裏點了點頭:「所以,他的目的不是為了……那個?」
「是……只不過不是為了自己。」
蘇陌嘆了口氣:「我大概是知道你師傅在信中跟段松說了什麼了。」
這話一出口,魏紫衣的臉色頓時變得古怪:
「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
蘇陌撇了撇嘴:「我覺得你師傅無論做出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一個能夠在寒西樓內,獨守二十載歲月的人。
固然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也絕對不能將其心態和正常人相提並論。
而她跟柳隨風一戰之後,天虹洗心劍叩問心門,直言說她想通了一些事情。
如今看來,她想通的這些事情,恐怕不是什麼好路數啊。
段松在魏紫衣的門前停留這麼長時間,心中天人交戰,顯然也是受此蠱惑。
他懷裏那個竹筒,明顯是打算拿來給魏紫衣下點什麼奇怪的藥物。
若是魏紫衣中了『毒』,這個院子裏除了蘇陌之外,再無旁人……那會發生什麼,已經不言而喻。
只不過,他終究還是沒能下這個手,算是他尚且有幾分良知。
魏紫衣臉色陰晴不定,末了看了蘇陌一眼:
「那我們該怎麼辦?」
蘇陌微微沉吟:「你先讓我考慮一下……事情牽扯到了兩家長輩,貿然叫破,對你我來說都不是好事。
「所以還是儘可能的暗中將這事情處理,免得今後顏面之上不太好看。」
「嗯……」
魏紫衣聞言也只好點頭。
蘇陌則又說道:「不過你最近也得小心一些,段松雖然今天晚上沒能下手,不過……誰也不知道你師傅在信中應承了他什麼事情。
「萬一她說,此事若成,他們兩個就能成親……那想必縱然是今夜段松未能下手,下一次卻也難說了。」
「我師傅何至於此?」
魏紫衣瞪大了眼睛。
「誰說不是?」
蘇陌搖了搖頭,又跟魏紫衣聊了兩句之後,將她送回房間休息。
自己則重新回到了書房之內,點燃了燭火,打開了那本筆記,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
這一頁的筆跡卻已經不在稚嫩,顯然是蘇天陽成年之後的手筆,其上寥寥數筆:
「魑魅魍魎,九月初九。」
而在這之後,則畫了一柄蛇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