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總是在不經意間流轉而逝。
如果不是馬恩慧送來的粽子,朱允炆自己都沒有發覺,不知覺間又是一年的端陽節。
「先吃些東西吧。」
馬恩慧招呼着宮女將吃食擺好,自己則走到朱允炆的身旁,微微側目看了一下:《大明第一次全國人口和田畝清查計劃》。
這份宣旨已經被密密麻麻的文字渲染了大半,不少地方還有着點滴的汗漬,看得出來朱允炆已經寫了不少的時間。
放下筆,晃了晃自己發酸的手腕,雙喜那邊自冰鑒中取了碗冰鎮得的綠豆湯,朱允炆接過一飲而盡,這才哈了口氣。
「時間過得真快,天色都擦了黑。」
「天熱,暑氣重,陛下不要總是一坐坐一天,還是應該多走動走動。」
馬恩慧一邊擔心着朱允炆,一邊卻又抱怨起來。
「陛下您總是這樣,一忙起來經常十天半個月的忘了時間,妾那邊都快成幾個妹妹的聚會所在了。」
幾個新媳婦入了宮之後,除了一人混了一次同衾圓房以外,就再也沒見過皇帝長什麼樣子,還都以為是朱允炆獨寵馬恩慧,結果轉道坤寧宮有心想要留意一下,卻是發現皇帝是真的拿她們這些媳婦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聽出了這馬恩慧的話外之音,朱允炆忙拍了拍前者搭在自己肩頭的小手,許了一句。
「等朕忙完這幾日,便好好的陪陪你們。」
頓了頓,復又言道。
「過些日子朕便安排御前司和工部,到玄武湖畔那搭個園子,順便把太祖那時候留下的行宮修葺一下,等下個月差不多就能竣工,咱們趕在三伏天的時候正好去避避暑。」
馬恩慧此時就站在朱允炆的身後,兩隻手搭在後者的面頰兩側,輕柔的按壓着後者的太陽穴,聞言誒了一聲。
「難得陛下想要歇一陣,妾這邊自然是歡喜的緊。」
「太后的身子不太好,偏生這皇宮裏氣氛悶得很,到時候一定也要把她老人家也請過去,咱們做子媳的,帶着孩子陪她聊聊天,寬寬心。」
朱允炆閉着眼睛,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是有些不孝涼薄了。
大明以孝立國,太祖更是受到孝慈高皇后的影響,也是一力推崇孝道,比如孝慈皇后的養父,也就是太祖的貴人郭子興。
即使後者的兩個兒子都跟太祖皇帝鬧了齟齬齷齪,當年又有征伐兵事,但是對於老郭家的後代兒孫,太祖還是該追諡王爵的追諡王爵,該蔭封公侯的蔭封公侯。
在這一點上,他朱允炆可確確實實做的不算合格。
他剛來那陣子先是忙着吸收這個時空的一切知識,然後便是手忙腳亂的登基,可以說他第一年的時間就像是一個海綿吸水的過程,精力用在學習上都不夠,哪裏騰的出時間去盡孝道。
也沒這個感情基礎啊。
後來倒是去過幾次,但是太后那裏青燈古佛,經文講義,朱允炆聽得耳朵都磨出了繭子。偏生太后愛說,他又不能限制太后,為了這事,他甚至下了嚴令,不允許朱文奎去太后那裏。
子孫都不在膝前,這讓老人家的心裏是很難受的。而且太后的身子本就差。
自己的幾個弟弟在宮外建了府,甚至還跑進宮來,煞有其事想要接太后出宮去住,好讓他們這些骨肉盡一盡孝道?
那他朱允炆算什麼?
讓人戳着脊梁骨罵不孝、罵天家冷血無情嗎?
做皇帝做的越久,越是對孤家寡人這四個字了解的越是透徹。
「允熞歲數也不小了,朕準備給他說門親事。」
念及家人,朱允炆覺得自己也是時候抽點時間出來安頓一下家事。
朱標子女九人,除了長子朱雄煐早夭過世以外,另有四子,除了朱允炆做了皇帝,其他三個弟弟中,朱允熥早在太祖賓天之前便成了親,剩下兩個這些年才逐漸大起來。
「允熞十八歲,眼瞅着再過兩年便要加冠禮,確實是該成親了不假。」
這個年代十八歲還不成親,那絕對稱得上一句晚婚晚育了。
朱允熞能不急嗎?
少年思春,這南京城天子根腳,達官顯貴如雲遮目,千金小姐那麼多總會有幾家長得俊俏的姑娘,少年郎哪裏會沒有幾個中意的。
但是他中意可不行,他是朱允炆的親弟弟!
他的正妃的位子留給誰,他說了不算的。
所以這幾年朱允熞連個妾都沒敢納,更不敢平白污了哪家千金的清白,也導致這孩子跟他遼王叔朱植走的近切。
御前司其實也沒少往宮裏送這些小道消息,弄得朱允炆跟馬恩慧兩口子也很尷尬。
「陛下可有中意的人家?」
說到這家長里短的事情上,馬恩慧這個婦道人家顯然是來了不少的興致,嘴裏便介紹了起來。
「年節的誥婦宴,倒是有不少命婦的跟妾推薦了不少俊俏姑娘,本來是打算給陛下充秀宮的,她們沒這個命入您的眼,倒是可以參考一二。」
說着話馬恩慧的嘴裏便不停的蹦出一些姑娘的名字和家世來,末了還問朱允炆有沒有中意的,但後者都搖頭給否了下來。
「朕記得,含山侯楊文有個小女兒吧。」
馬恩慧臉色微微有些為難:「那是側室生下來的,這身份。」
自古門當戶對,這句話又何止只是說給男人聽的。
楊文的小女兒是庶出,哪裏配得上朱允熞這個正統的皇室嫡子,楊文的夫人也從來沒湊過這攀龍附鳳的熱鬧。
「左右無非是咱們天家吃點虧罷了。」
朱允炆拍了板,那即使楊文的閨女再如何的丑,他朱允熞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都得捏鼻子按照宗人府和禮部的程序走。
至於為什麼這種好事落到楊文的腦袋上,很簡單。
人家楊文可是平白無故的蹲了幾個月詔獄啊。
搞起包辦婚姻來,他朱允炆心裏是一點負擔都沒有的,那朱允熞身為皇室貴胄,打一落生就享進了他這人生為他帶來的一些榮華,作為代價,難道犧牲掉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權不應該嗎?
生在天家,任何事哪有說全按照自己意願來的?
吃完了飯,馬恩慧見朱允炆似乎並沒有打算去她那的意願,便怏怏不樂的告辭離開,朱允炆這才轉目看向雙喜。
「召秦王朱尚炳、晉王朱濟熺.......朱允熞、朱允熙他們來。」
一連串幾十個人名,也虧得是朱允炆和雙喜的記憶力都是極好的,朱允炆說着,雙喜那邊都記了下來,哪怕後面多了起來,雙喜按照各支的排字只記一個單名也是毫無壓力的。
「是,奴婢這就差人去。」
這麼多人,十幾家的親王、郡王都在這才傳召當中,雙喜得多安排些人才跑的過來。
朱允熞突然就接到了來自皇宮內他那位統御天地的皇兄傳召。
對於自己的這個一母同胞親大哥,朱允熞的心裏是很畏懼的。
這種畏懼來源於陌生!
他跟着朱允炆從小到大,皇帝的脾氣秉性他是心裏有數的,如果不是朱雄煐早夭、元妃常氏又受了逆反牽連,怎麼看這個皇位都應該是朱允熥的。
庶二子的朱允炆打小就沒被重視過,哪怕他後來變成了庶長子。
身份這種東西在天家打一落生,是會直接註定一生命運的東西,輕易不會發生任何的改變,就好比那些宗親的孩子,他們一輩子都不可能染指皇位一般。
這種情況下的朱允炆和朱允熞,能有什麼大膽的想法?
老實、謹慎、低調,就是他們打小接受的教育,謙恭仁讓都是他們必須要刻進骨子裏的東西,他們的親爹朱標,不可能讓這些庶出的兒子滋生出野心,來惦記那些不該他們惦記的東西。
但誰能想到風雲變幻莫測,呂氏被扶正做了正室,子憑母貴,庶子變成了嫡子。
朱允炆更是在朱標去世之後被太祖欽定做了太孫,每逢年節大朝會,百官在奉天殿行八拜禮後要去文華殿,向朱允炆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再行四拜禮。
但即使這個時候,朱允炆的人設還是那般的謙恭,那是打小教育出來的思想,不是輕易就可以改變的東西。
但是怎麼就突然換了一個人呢?
所有人包括朱允熞這些近親,他們都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咱們這個皇帝一直都是鷹視狼顧的野心黨,年輕時的所謂仁明孝友全是一種偽裝罷了。
雄猜之主,莫外如是。
一個打孩提之年就懂得偽裝自己的皇帝,難道不足以讓人心生恐懼嗎?
這也是他們這些做弟弟的,之所以離開大內搬出宮外去住的主要原因。所謂的年歲漸長,避嫌與後宮都是託辭罷了。
皇宮近萬間殿宇房舍,容不下他們兩三個半大小子?
所以當接到傳召入宮的一路上,朱允熞的心裏一直就沒有踏實過。
一踏足乾清宮,拂面的涼氣讓朱允熞頭腦為之一清,小心翼翼的瞅了一眼朱允炆那模糊的身影,忙匍匐在地。
「臣弟參見吾皇聖躬金安。」
耳畔,遙遙響起一個聲音:「朕安,起來吧。」
朱允熞顫顫巍巍的爬起身,有心問一句就又聽到朱允炆開口道:「先坐着等一會,朕還召了其他的人。」
就這般,乾清宮裏又陷入到寂靜之中,朱允熞喝了兩口冰水,然後便等到了另外一個親弟弟朱允熙,令朱允熞有些始料未及的,便是除了自己這個弟弟之外,還有不少同歲數的宗親兄弟,和這幾年一直待在皇宮裏玩來玩去的叔叔。
太祖老年得子的小叔叔,現在也都長成了半大小子。
「朕今日喊你們來,不為正事,一些家事罷了。」
朱允炆一開口先定了今日傳召的調子,倒是讓大傢伙都紛紛鬆了口氣,心裏踏實了不少。
「這幾年因為皇商搭台子的事,咱們一大家子倒是都齊聚在這南京城裏了,平日裏各家都可以沒事遛個門,閒暇之餘更是可以一起飲酒,其樂和睦,朕看在眼裏喜在心裏。」
朱允炆的話一說,不知道多少人暗地裏撇嘴。
削藩就說削藩,整的這麼含蓄幹什麼?
仿佛知道了大傢伙心裏的心聲一般,朱允炆的臉上掛起了笑容。
看看自己眼前這些太祖的子孫有多少吧。
去掉那些年歲大的王叔,跟他朱允炆仿上仿下或者小了些許歲數的叔叔兄弟,就足足有三四十人,這些可都是大明的親王、郡王啊。
不說多,一人生五六個孩子,下一茬老朱家的宗親可就要有幾百人了,而實際上,整個老朱家的第四代足有上千人。
「尚炳啊,朕聽聞今年年初的時候,你們那裏有一個叫做高福興的亂民在沔縣作亂,襲擊官衙危害鄉里,你親自帶着親衛去抓捕了這個逆賊是吧。」
朱允炆的目光轉到如今的秦王朱尚炳身上,後者忙起身:「勞陛下掛懷,臣弟分內之事不足一提。」
「快坐快坐。」
笑呵呵着伸手虛壓,朱允炆道:「你們都別跟朕這麼客氣,安心坐着回話便是。」
頓了頓,復又讚譽道:「當初朕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很是振奮,諭左右言:無愧太祖子孫矣。
朝廷內外,都覺得咱們皇家是沾了太祖的光,實際治理天下還要靠他們玩弄筆桿子,尚炳此舉可是給咱們家爭了光,也給眾兄弟爭了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朱允炆拿這件事說事,這殿裏幾十號人的眼皮子都微跳起來。
皇帝的么蛾子看來是打算出到他們的頭上了。
「當年朕剛登基的時候,一些邊遠的叔叔親王都找朕訴苦,像慶王叔、遼王叔、肅王叔這些,都說邊疆苦寒,他們的俸祿呢又大多厚賜給了下面的親衛和一些食不果腹的饑民,過的日子還不如鄉間的地主老財。
朕聽到後很是焦心,為了咱們家這一大家子,朕可是咬着牙才把爺爺留下的皇產都給變賣了出去,拿這筆銀子搭了皇商的台。」
話說到了這裏,朱允炆故作姿態道:「看到這兩年,各支都拿到了分潤,日子也越加的紅火踏實,朕就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這才在今年將遠在大寧的寧王叔、包括濟熺、尚炳兩位兄弟都給召了回來。存的便是讓大傢伙少受這塞北風寒,多享點清福。」
少了高頭戰馬,多騎騎胭脂馬,不香嗎?
大傢伙心裏想想,其實也覺得來了南京之後的這段日子過的不錯,人也富態了不少,皮膚也都好了許多。
更重要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樂子多了啊。
以前大傢伙各自就藩,那都是地方的地頭蛇、稱孤道寡的親王,哪裏有個能陪着他們飲酒作樂的好友?
到了這南京城可就不一樣呀,大家都是一家子親堂兄弟,歲數又都相近,沒事約着一起喝個酒、聽個曲,又或者跑里仁街、秦淮河的轉悠一圈,多開心。
「陛下慈恩,臣等無不銘感腑內。」
「都是朕該做的。」
朱允炆呵呵一笑,話鋒陡然一轉:「所以看到大家都可以靠着每年皇商的分潤過的不錯,朕呢就想,各支親王、郡王的這個年俸,可以免了。」
免了宗親的年俸?
這一句話讓幾十號人的臉上齊齊變色。
皇帝要砍掉宗親的鐵杆莊稼!
第二百零四章:天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