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李凌這才恍然,之前就覺着奇怪,聞銘為何非要強留自己在金陵,畢竟在此番之事上,自己這個揚州知府在報信後便沒了用處,留這兒也只是累贅。現在可算明白了,卻是對方竟懷疑自己是羅天教的內應,甚至是幕後主使的火長老了。
在感到聞銘心機之深的同時,李凌心頭又是一動,也就是說其實更早之時,聞巡撫就已猜疑那日所殺並非一直在江南佈局的羅天教火長老,那他勢必會留有後手了……
同樣品咂出滋味來的張行英更是神色驟變:「你……」
「張行英,既然你剛才與我實言相告,那現在本官也可以告訴你一些你們所不知道的內情。」聞銘嘴角微勾,笑吟吟地盯着對方,「當初你們配合着本官,來了一手棄卒保車確實精妙,一開始連我都被蒙蔽了。畢竟那引蛇出洞的計策就是本官自己所定,甚至為此還被人給怪罪了。」說着,他又掃了眼李凌,讓後者臉上一紅。
「但是,不久後,本官便察覺出了其中有着蹊蹺。因為此事太順了,我只拿李凌作餌一引,羅天教就上了當,而且一下就把兩個長老都給釣了出來,這實在太不合常理了。倘若你們真如此容易收拾,也不可能為禍天下近百年而依舊存活了。在想明白這一切後,本官就知道這是你們以退為進,蟄伏下來,靜等我再出差錯的計策而已。那些被犧牲掉的,不過是替死鬼而已。」
李凌的臉色更是一陣發紅,說實在的,那次之後,他雖然心裏也曾生出過一絲疑慮,但很快就給忽略了。因為當日之事對他來說確實相當兇險,差點連命都丟掉,所以最後的反轉對他來說便是經歷生死之後得來,而且死的還是他所知的兩個重要人物,就更叫他篤定這便是真相,羅天教在江南的勢力已被連根拔起。
可現在再想,他卻又明白了過來。當時之局,自己只是被聞銘利用的棋子而已,身在局中,經歷風險那是必然的。而事實上佈局與羅天教鬥法的是聞巡撫,他卻在此番對決中並未經任何兇險,可以說是順順噹噹就把敵人給連根拔起了。一旦代入他的角色,自然就會生出過於順利的想法來。
聞銘的話還在繼續:「既然看破了這一點,本官自然要有所提防,同時免不了想再查,查出那真正對手,掌握了羅天教在江南全部力量的火長老的身份,還有他接下來又會有何陰謀。
「倘若你們真就因此受挫而老實了,願意再蟄伏几年,幾十年,本官還真拿你們沒有辦法。不過你們終究沒有這樣的耐心啊,才幾月工夫,就按捺不住,再次出手了。你們以為借大江幫之手襲擊漕幫的事情就不會被官府所知嗎?
「本官不怕你們有什麼陰謀,就怕你們不動。只要動了,就會有破綻,就有跡可循。這次果然,你們利用大江幫,試圖引我金陵大軍離開,然後再讓早已分批進入金陵的羅天教賊眾奪取城池的控制權,甚至把本官都拿捏在手。這一手調虎離山,聲東擊西的策略確實相當了得,若非本官早有防備,只怕真就要讓你們輕易得逞了!」
「大人的意思是……你,你其實早就看破了他們的陰謀,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李凌這時滿臉的驚訝與佩服,這回他對聞銘是真箇心服口服了,沒有半點的怨懟,哪怕人家這回還是利用了他,卻沒有了之前的不滿。
因為與聞銘一比,自己實在想得太簡單了。倘若換成自己在聞銘的位置上,只怕此時早已進入絕境,再無翻盤可能。現在看起來,自己身在第二層,而羅天教的火長老則在第三層甚至更高,把自己算得死死的,至於聞銘,則在第五層笑看他們的一切算計。唯一不如自己的,就只有早成工具人而不自知的大江幫上下了吧。
此時李凌心裏都有些苦澀了,這是他自穿越而來第一次感受到了挫敗,也是第一次領教到了當世真正的智者翻雲覆雨,把所有人都算計其中,隨手拿捏的可怕心性。與這樣的人物一比,自己這個穿越者,可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說,古人與今人相比欠缺的只是幾百年的積累,但若論智慧,古人中的佼佼者必然穩壓後世的絕大多數。
在李凌滿心感慨,心下折服的當口,在聞銘沖他輕輕點頭,表示確實如此的時候,張行英卻突然又哈哈笑了起來:「聞巡撫啊聞巡撫,這回就連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了,你的臨危不懼,你的隨機應變,比之我教中許多大人物都要強啊。
「想不到啊,事到如今,你居然還妄圖用這等謊言來恫嚇於我,你覺着這等說辭我會信嗎?要知道,現在金陵已被我聖教掌控乃是事實,城中守備空虛也是事實,本該守城的幾萬精兵被調走更是你一手促成。你居然還敢說什麼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面對他的質問,聞銘也笑了起來:「要不把金陵守軍調走,你們會自己送上門來嗎?本官剛剛就說過了,不怕你們再生事端,只怕你們跟溝渠老鼠般地躲起來啊。至於你說的,金陵已在你掌握,城中已無守備之力,只怕是錯了。」
「你什麼意思?」強烈的不安情緒倏然而起,張行英身子一震,喝聲問道。
「你還想不明白嗎?誰告訴你在把金陵守軍調走後,這兒就只剩下那點兵馬了?」聞銘笑道。
「這不可能,就是把各衙的差役,或是城中富戶的家奴護衛集中起來,也沒多少可用之人……」並不是每個世家都能跟揚州的陸謝兩家般被允許蓄養私兵的,作為江南最重要的一座大城,金陵這兒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勢力,這一點張行英是完全可以確認的。
「還沒想到嗎?」聞銘搖頭,就好像很不滿意對方的愚鈍似的,說着,還看了眼李凌,真就有幾分教書的先生在堂上考校學生的意思了。
李凌此時也是一臉的疑惑,守城的兵馬被調走他也是親眼所見,而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人能用來應對今晚之變呢?
「想想最近金陵城裏最重要的是什麼事情吧。」身為老師的聞巡撫對兩個「學生」的表現很不滿意,便又給出了提醒。
也就這一提醒,李凌已忽地明白了過來:「賦稅……是各地送錢糧稅款入城的官軍!」
對啊,還有這麼一些官軍在金陵呢,只是因為他們的來意,反倒很容易被人給忽略了。而只要聞銘有心做安排,大可以將他們喬裝後留在城中,靜候變故發生。畢竟以他巡撫的身份,自可節制江南所有兵馬了。
看着因此而臉色劇變的張行英,聞銘又給出了沉重一擊:「我知道你剛剛說這麼多話,費盡唇舌地解釋與勸說本官,為的是拖延時間。因為你很清楚,你帶來的這點人手未必能拿下一心想要突圍的本官。
「但你卻一定想不到,其實本官也在拖延時間,等着城中亂局平定啊。畢竟,剛才那亂糟糟的,真要殺出去,還是有些危險的。何況,既然能在此將你們一網打盡,又何必再多費手腳呢?你有沒有察覺到,周圍其實已經靜下來了?這就意味着,局勢已得到了控制。」
受這一提醒,李凌再仔細去聽,便察覺周圍的混亂驚叫什麼的果然比剛才要減輕了許多。同樣覺察出此點的張行英更是面色發白,但口中還是堅持道:「不可能,你這都是謊言,金陵已被我們奪在手中,就連你最後的倚仗流字營,也被我教中好手從內部攻破,那兩千人只怕非死即降……」
「你所謂的羅天教好手可是他們嗎?」一個聲音突然自後方響起,伴隨着呼的一聲,一個黑乎乎的圓球狀的玩意兒就被人從外頭拋投了進來,噗通一聲正落在了張行英的面前。
火光照耀下,那赫然是一顆頭顱,頭顱上五官分明,雙目大睜,直到此時眼中還保留着死前的恐慌和驚詫。而同樣的表情也從張行英的臉上呈現了出來,他一眼就認出了這首級身份:「薛朝……」
是的,剛剛入城沒兩個時辰,被他輕易安排進流字營,自以為能藉機控制那兩千軍將的羅天教用毒好手薛朝,此時居然已身首異處!
而就在所有羅天教徒都因此一變而愣神的當口,外頭已響起了一片殺聲,火把揚起,數千兵馬已如浪潮般涌殺過來,一下就把圍住院子的他們給反包圍了起來,更有一支兵馬如利刃般直插而進,生生劈開了羅天教的陣勢,便要護住聞銘等人。
李凌眼尖,一下就從這支隊伍的前頭看到了蕭定波和若干揚州川字營的兵將,這讓他徹底明白,聞巡撫這回是真站在了最高層,把所有人都給算了進去。
而院中的那些羅天教徒,隨着官軍殺到,幾乎失去了最後那一點勇氣,竟沒一個敢出手攻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