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會想要變回人類？」
「因為妖魔的生活實在是太枯燥了。」謝孤雁低聲說道，「妖魔之間，沒有太多爾虞我詐的算計，只有純粹的實力上的對抗。」
「事實上，如果你仔細研究人類的歷史，你就會發現人類社會的演變推動力，完全基於利益上的博弈。只是妖魔由於個體實力相差太多，因此類似的博弈過程被大大地簡化了。」
「絕大多數妖魔，都是在無聊地過着日復一日的追尋力量和互相對抗的生活，而我對此實在是不感興趣。」
「所以過去的我，通過漫長的研究和實驗，終於將自身轉化為了人類，同時也失去了作為妖魔的力量。」
程晉陽認真聽着，心裏稍微有些無語。
原來母親當年也那麼天真過啊……
對於做人類還是做妖魔，他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執念，但他知道無論哪種選擇，至少得擁有足以自保的力量。
沒有力量，哪怕是仙佛神魔，也會被人當成豬狗雞鴨般宰殺。
「你也知道後來的結果。」謝孤雁淡淡說道，「因為我和你父親的結合，我們同時遭到了世家和皇室的驅逐。」
「母親為何會和父親在一起呢？」程晉陽認真問道。
「沒有為什麼。」謝孤雁坦然說道，「只是在帝國實驗所里待了一段時間，忽然有些想談戀愛了。」
「借着項目結案的名義，我觀察了很多世家子弟，只有你父親留給我的印象最好，雖然平時傻乎乎的，但笑起來一團和氣……」
她說着說着，眼神便稍微迷惘起來，但很快又回復清明：
「我以為可以和你父親長久地走下去，卻沒有想到，未來居然會被逼到那種地步……」
不用說，程晉陽也自然明白，母親指的究竟是什麼。
她和父親的結合，剛好撞上了士族和皇室的政治對抗，兩人都不幸成了鬥爭漩渦里的犧牲品。
本來以母親高達二品的星君位階，根本無需忌憚人類帝國內部的菜雞互啄，但偏偏她將自己改造成了人類。
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
程晉陽忽然又記起來，公主姐姐也曾經提到過，父親即將被逐出神都程氏族地的時候，母親甚至還去河間邢氏門口苦苦求候，希望邢家能幫忙干預一下。
然而只是吃了幾天的閉門羹。
就連身為旁觀者的公主姐姐，為數不多地提起幾次父母的事情時，眼裏和語氣中都有難以抑制的怨恨和惡意，可以想像父母當時的真實情況，究竟惡劣到了怎樣的地步。
「你父親是從小就養尊處優的。」謝孤雁繼續說道，「被逐出家族這事，給他帶來了很大的打擊。」
「而且神都程氏已經放出話來，建康城內大多數的企業公司，都不願意冒着得罪一個世家的風險，去招募你的父親，以至於他只能在一些小公司里打散工。」
程晉陽沉默片刻，心想這是神都程氏在逼迫父親就範，讓他和母親離婚。
不對，應該是故意擺出這樣的態度給士族看，表明神都程氏並沒有暗自投靠宗室，而且裏面估計還夾雜了大伯的私心他要在名譽上徹底毀掉這個血脈潛力更高的幼弟，確保程氏大權掌握在他這一脈的手裏。
「那段時間，我們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直到你就讀初中才有所好轉。」謝孤雁轉頭看向公主姐姐，「這裏面還有不少你的幫助。」
「我其實也沒有幫上什麼忙。」公主姐姐咬住下唇，目光黯淡下來。
「那也是因為皇帝的緣故。」謝孤雁漠然說道，「你自己也做不了主。」
程晉陽默然片刻，終於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母親，你現在……已經自認為謝孤雁了嗎？」
「昔日的謝孤雁已經死了，而我既然在她的身體上重生，又繼承了她的記憶，那麼自認為謝孤雁有什麼不可以的？」謝孤雁幽幽說道，盯着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程晉陽剎那間似乎有種錯覺，仿佛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被她看透了似的，同樣的死而復活，同樣的冒名頂替……
然而他很快又回過神來，怎麼可能？
哪怕是人格分裂然後副人格取代主人格，也比什麼魂穿繼承記憶來得靠譜……對了，母親定然是以為我也是死後重生了，就像先天妖魔那樣。
「在你上了初中之後，我們其實也已經對現狀麻木了。」謝孤雁繼續回憶說道，「只是，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
「我們可以接受自己的失敗，但不希望你也過上這樣的生活。所以你父親便去神都程氏求情，希望家族能接納你入籍。」
「而我聯繫了幾個帝國科學院的前同事，假如神都程氏那邊的路子走不通，至少能讓你去就讀帝國科學院的附屬高中，這樣即便是寒門出身，未來也可以走科研的道路。」
程晉陽默然無語。
毫無疑問，父母最後的努力也全都失敗了，否則自己穿越過來的時候，也不至於仍然在一個普通的民辦高中就讀。
假使自己沒有因為父母的死，而覺醒入夢的妖魔特性，那麼大概率會走上父母絕不希望自己走上的、勞碌終生的路線。
平淡無奇地高中畢業，然後去打工，找一份勉強餬口的工作，像社畜那樣過完一生，在某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裏死去。
「直到我們的所有努力都失敗後，我才確認人類的世界已經是一潭死水。」謝孤雁最後總結道。
「如果說妖魔的世界縱然單調乏味，但至少還有憑藉實力上升的機會；那麼，人類世界的上下層階級就已經幾乎停止流通了，唯一跨越階層的方式只剩下政治紐帶。」
「只要被當權者青睞，你便是一頭豬也能飛黃騰達；倘若被當權者封殺，你便是才華再橫溢也沒法出頭。」
她嘲諷地冷笑起來：「這樣的世界，有什麼值得嚮往的呢？真是可笑。」
程晉陽無言以對。
對於母親所說的「跨越階層依靠政治紐帶」的社會現象，他自己其實也早就深有體會了。
當初他縱使天賦驚人，就因為威脅到了大伯一脈的地位，就被神都程氏各種封殺苛待，每每都差點讓他血壓拉滿。
反轉的契機，則是程本和老爺子的政治支持。
更加諷刺的是，如果沒有王大小姐和阿芷的幫忙，他根本就見不到自己的親爺爺。
至於父母當初遭到的迫害，那種從高處驟然墜落到深淵，走投無路的境地，他雖然並不完全清楚，但也大概能從此時母親周身散發的徹骨冷意里察覺出來。
母親死前，應該是已經絕望了。
「媽。」公主姐姐低聲說道，「當年，是……我們司馬氏，對不住你。」
「你們司馬氏的歷代皇帝，一直想要改變這種階級閉塞的死水般的現狀。」謝孤雁漠然說道，「但是自從異能時代來臨，士族的整體力量增長過快，甚至能夠直接抗衡皇權。」
「所以到了你父親這一代，已經對溫和的漸進改革不抱有任何希望。你父親希望能藉助妖魔的力量，直接用暴力去摧毀全體士族，只是當時的我對人類世界仍然存有幻想。」
「所以……」程晉陽恍然大悟。
「我和你父親的結合，被皇帝抓住並利用了。」謝孤雁譏諷地笑起來，「他其實是想跟我打賭，目前這個逐漸被士族把持的人類世界，已經爛到了骨子裏，沒有再繼續改良修復的必要了。」
「最後，我和你的父親，用數年的困頓、絕望和最終的死亡，輸掉了這場賭局。」
第四十二章 絕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