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謝氏族地。
「別部司馬。」謝安石沉吟片刻,便笑着問子侄們,「程家族長得授此職,你們是如何看的?」
謝家子侄們便紛紛暢所欲言,議論起來。有的說是京口流民太多,募兵成軍以保長江下游穩定;有的說江淮驍騎軍面臨南北雙線壓力,要從京口尋求兵源補給;還有的說是要等蘇子高流民軍過江後,伺機偷襲歷陽的。
「謝幼度。」謝安石待大家說完,便笑着以書卷點人,「可有想法?」
「叔父。」謝幼度是一名二十歲剛出頭的年輕人,淡定地拱手說道,「此職怕是王處仲所授。」
謝安石聞言大笑,周圍子孫輩有些詫異,有些迷惑,還有些面露恍然大悟之色,隨後便後退躬身,以表受教。
謝令姜在後面的走廊上坐着,看向院子裏的叔叔和哥哥們,隨手便從旁邊取食托盤裏放着牛舌餅和桂花糕,她吃的速度極慢,小口咀嚼,默不作聲,
謝幼度所言「王處仲所授」,意思其實很明顯了。自衣冠南渡以來,太原王氏憑藉護駕之功,將帝國大權握在手裏,甚至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直接後果便是王處仲之亂。
然而即便是叛亂被平定,真正受創的卻是荊州和龍驤軍,而非太原王氏。仍有大量的官僚、公務員和軍官是王氏門生,天下第一世家的地位誰能撼動?
庾中書憑藉外戚身份和皇后支持,在中樞將王茂弘死死壓住,對地方行政派系卻鞭長莫及。離中央越遠,就越不把庾中書放在眼裏。便是江北蘇子高、祖士少相約叛亂,打的也是「誅庾氏」的旗號,可敢提到太原王氏?
這種情況下,掌握中樞大權的庾中書,若是不在外邊(特別是軍方)尋找突破口,那才叫稀奇呢。
她繼續吃着桂花糕,腮幫子鼓成一團,忽然聽見對面謝安石叫到:
「令姜,過來!」
謝令姜連忙將口中食物三口兩口咽下,然後小步快跑過去,甜甜叫道:
「安石叔!」
「剛才幼度所言,你聽到了?」謝安石笑着問道。
「聽到了,我覺得幼度哥哥說得沒錯。」謝令姜乖巧說道。
聽到這聲「幼度哥哥」,謝幼度立刻露出複雜的神色來。
謝幼度早年有一長姊,名為「韜元」,被人評價「清心玄旨,姿才秀遠」,與謝幼度的感情也很深厚。
只是在他十六歲那年,建康元宵節燈會上,謝韜元帶他去看燈,結果在燈會上遇到個名叫「法琳」的和尚。那和尚守在燈攤前,看了謝韜元的面相,便嘆息說她有「文姬之難」。
蔡文姬雖也是才女,但生平坎坷,先是「婚姻不利」,丈夫年紀輕輕就病死了,後來又遭「刀兵之厄」,被匈奴擄到關外……總之謝幼度當時就怒了,想要發作,卻被長姊攔下。
謝韜元問可否猜燈謎,那和尚笑着說了句「可」,便將架子上的掛燈讓她轉。
她挑了盞六面燈,用手撥動。掛燈旋轉後慢慢停住,停在面前的卻不是燈謎,而是一首古怪的佛偈:
投胎不著惹塵埃,直至如今抖不落。
便是拂拭終無用,何惜棄身拋因果。
謝韜元想了半天,猜不出來,便帶着謝幼度走了。結果當晚便害急病,猝死房中,原因是血管瘤破裂導致的腦出血。
謝幼度聞之大慟,連忙跟謝安石說了此事,謝家全城大索那名和尚,結果沒找着……任何監控都沒拍到。幾周後母親阮氏又查出懷孕,此事便暫且平息。
這次生的仍然是個女兒。襁褓之中,阮氏便怔怔掉下淚來,悲聲說她是韜元轉世,最後謝無奕便給她起名叫她「令姜」,乃是昔日謝韜元的乳名……
於是謝幼度對謝令姜的態度就很怪,等她長到兩三歲,長輩們都說她和謝韜元幼年時很像,謝幼度就完全無所適從了。
尊敬的姐姐突然變妹妹了,還叫我幼度哥哥怎麼辦?在線等!
以前謝韜元曾經給他縫過紫蘿香囊,謝幼度視若珍寶,日夜不離身。如今韜元已逝,令姜來了,他連香囊都不戴了,可見其心情之複雜難名。
看了一眼臉色怪異的謝幼度,謝令姜便心想不能再戲弄他了,認真說道:
「只是有一點需要更正:並非王處仲所授,而是王處仲戰敗所致。」
「你覺得如何?」謝安石笑着詢問謝幼度。
謝令姜的回答,比謝幼度多了一個「戰敗」,意思上自然也有細微的差別。如果僅僅是因為忌憚太原王氏,那換別家扶持行不行?
不行,因為鋼鐵巨神兵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因為謝令姜的事情,扶風謝氏比其他世家更篤定鋼鐵巨神兵和程晉陽的聯繫,因此謝幼度怔了片刻,恭恭敬敬地退後半步,向謝令姜一拜到底:
「謹受教。」
謝令姜:………………
她求助般看向謝安石,而謝安石笑着拍了拍她的腦袋,贊道:
「吾家令姜有宿慧矣。」
這下其他人看她的目光也變得不對勁起來。
謝令姜簡直無語。說實話,她對那個謝韜元一無所知,也不覺得自己是誰誰誰的轉世,都是謝幼度姊控心切瞎幾把亂想。然而現在安石叔幫他背書,怕是全謝家的人都要誤會了。
傷腦筋哦。
「幼度。」謝安石再次說道,「可曾考慮出仕?」
「但憑叔父安排。」謝幼度認真說道。
「那便去找京口別部司馬,問他討一屬官吧。」謝安石再次哈哈大笑,站起身來,背着雙手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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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一干謝氏子弟面面相覷。
太原王氏族地。
「敬和。」書房裏,王茂弘悠然說道,「可有心思出仕?」
「父親,我公司里還有些公務要處理。」王信之立刻拒絕了。
開什麼玩笑,讓我去妹夫那裏給他打工?我不要面子的啊!
「那你們誰有意願去啊?」王茂弘也不意外,再次看向其他兒子們。
過了片刻,便有人站出來拱手:
「願往。」
「好。」王茂弘欣然就書一封,讓他拿去,「敬倫,持我拜帖,去找神都程氏,今日即可動身。」
「是。」王敬倫點頭說道。
「啊,這……」王信之有些鬱悶。
我不願去,就要讓五弟去?難道咱們王家就非得給他打工不可?
他還想說些什麼,然而王茂弘已經端起了茶杯。
神都程氏族地,房間外面的走廊上。
邢沅芷終於得知此事,面無表情,袖子裏雙手互握,暗暗揪緊。
「沅芷,你莫急。」程晉陽便安慰她道,「等戰爭結束了,我就回來與你完婚……嗯?」
為什麼剛才的話一說完,突然就有種不妙的感覺?
「沒事。」邢沅芷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對咱們程邢兩家而言,這個任職都是非常難得的機會,必須好好地把握住。」
然而,還是很難受啊!
她轉身推門,走進房間,目光掃過房間裏的姑娘們。
名義上這份任職是出自庾中書之手,但阿芷有種敏銳的預感,這件事來的如此之巧,恰好卡在自己要和晉陽履行婚約的時間節點前……
在場眾人,肯定有人暗涉此事!
再次長長吐出一口氣,她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已經被扭曲成了一團,嘴裏也泛起了鐵鏽的味道,大概是剛才咬住下唇時不小心咬破了。
先……先去洗個澡,冷靜一下吧……
她前腳進了衛生間,程晉陽後腳便進了臥室,目光掃向在場的姑娘們。
他忽然想起一個小故事,說將一大堆螃蟹放在桶里,根本不用看着。因為任何一隻螃蟹快要爬出桶時,肯定會被別的同伴給拉下來。
雖然很對不起阿芷,但是……
原來即便我什麼都不做,你們也會互相拖後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