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錦綺回到了族裏。
因為皇帝突然駕崩的事情,建康城的證券市場遭遇嚴重下挫,整個清河崔氏都在通宵連軸運轉,她的父親崔泰沖也是一宿沒睡,光顧着各種電話會議召集董事了。
「怎麼了,乖囡?」看見崔錦綺表情正常的歸家,崔泰沖便在心裏暗叫了聲不好,因為小女兒一直是古靈精怪的性格,平時也總是笑嘻嘻的,什麼時候露出這種正經的表情了?
「什麼怎麼了,爸?」崔錦綺奇怪問道。
崔泰沖一時語噎。
他總不好說「你平時都不怎么正經,此時突然正經了顯得很不正常」,因此便打了個哈哈,拿起茶杯喝水掩飾尷尬:
「沒什麼,我以為你有話要說。」
「我確實有話要說,爸。」崔小娘走到他的面前,正色說道,「我想幫忙處理族務。」
噗!崔泰沖剛喝了口茶水,聞言頓時嗆到了喉嚨里,噴出後激烈地咳嗽起來。
「族務?為什麼要處理族務?」他顧左右而言其他。
對於這個小女兒,崔泰沖當然是憐憫疼惜的態度。
且不說崔錦綺自出生起,就被家裏人當做掌上明珠般寵愛。當年那件事,誰也沒有想到會對她造成如此巨大的心理陰影。
醫學上這叫「做作型障礙」,指患者明知道撒謊是不對的行為,仍然會抑制不住地產生撒謊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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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越是讓崔錦綺不想回答的事情,她就越會本能地傾向於撒謊,而且隨着說實話次數增多,這種撒謊傾向越來越強烈,直到她無法遏制地撒謊為止。
這是一種精神疾病,而且在金融行業的世家裏,是一種非常惡劣的精神疾病。畢竟信用是金融的基石,而一個總是撒謊的姑娘,不僅沒法得到出資客戶的信任,也沒法在高協作要求的金融職場裏處理好團隊工作。
所以崔錦綺想要幫忙處理族務,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崔泰沖甚至覺得這是小女兒又犯病了,打着「處理族務」的名義撒謊,實際上想溜出去找那個太原王氏的大小姐玩。
於是他便笑着說道:
「嗯,你最近不是一直在外面玩嗎?沒關係,沒有說非要你待在家裏……」
崔錦綺便很是無語,不過她對此也早已有所心理準備,笑着說道:
「爸,我的病應該已經好了。」
「嗯嗯,爸爸沒有怪你,當初的事情是爸爸媽媽沒有做好。」崔泰沖耐心地安撫她。
崔錦綺:………………
「爸,我想找個心理醫生,看下我現在的病情怎麼樣了。」她認真說道。
「哦,好的。」崔泰衝心想也是,這個月確實也沒看過醫生。
如果說最好的外傷醫生為隴西李氏服務,那麼最好的心理醫生,基本都和清河崔氏有業務往來,畢竟金融業的職場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很快心理醫生便來到崔泰沖的家中,開始給崔錦綺進行心理診察。
「錦綺,接下來還請你回答我一些問題。」她從包裹里拿出病例集,開始仔細地翻閱起來。
病例集裏記載了關於崔錦綺的大量私人信息,以問題-答案的集合形式所呈現。
隨着問題的逐漸提出,崔錦綺也會變得越來越傾向於撒謊,而心理醫生也可以通過崔錦綺的漸進表現,去判斷此時她的精神狀況是惡化還是好轉。
「第一次被父親訓斥?」心理醫生問道。
由於每個月都要被問重複的問題,崔錦綺的回答也很流暢:
「玩蠟燭燒毀了他的商業資料。」
「對哥哥做的最過分的事情?」
「往他的作案工具上用針扎洞洞。」
「覺得母親是怎樣的人?」
「情商很高,能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但有時候掌控欲太強。」
………………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心理醫生以手指托眼鏡鏡框,露出了頗為詫異的表輕情。
全部答對。
和答案完全一致。
也就是說,針對每一個問題,崔錦綺都說了實話。
再看腦電波的成像記錄,將圖片用鼠標拉出來翻來覆去地查看,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匪夷所思的事情。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明明上個月還沒有任何改善的跡象,但今天再次檢查卻發現……
……她的撒謊病,好了?
「真的?!」被心理醫生告知此事的崔泰沖,立刻欣喜若狂地站起身來。
「目前來看,已經找不到反應異常的病灶區域。」心理醫生笑着說道,「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再觀察幾天。」
「那是要觀察幾天。」崔泰沖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下來,「確保我女兒沒事。」
家裏一向疼愛的小女兒,卻得了不得不撒謊的惡病,以致於在外界士族裏的風評都非常差,被人瞧不起,這何嘗不是他身為父親的心病?如今多年夙願得償,崔泰沖甚至有想去紫金山的寺廟還願的衝動了。
「錦綺!」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將女兒抱住說道,「這些年你受委屈了!」
「我沒事了,爸。」崔錦綺也稍稍有些感傷,但很快又被堅定的情緒所取代,「接下來,我想要過自己選擇的人生。」
「爸爸保證,你一定會過上自己選擇的人生。」崔泰沖此時已經感激涕零,別說讓她處理族務,恨不得將整個世界都買下來送給她。
「嗯。」崔錦綺沒有多說,心思卻突然回到了之前,想起了邢沅芷所說的話語。
你也喜歡他嗎?
短短的六個字里,卻仿佛帶有巨大的重量,沉重到她光是想到這個問題,甚至似乎都難以繼續呼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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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保的本能,在驅使她立刻回答「不喜歡」,因為這樣可以讓她的壓力減退。正如最初相遇時王婉柔所說的那樣,謊言是用於博弈的工具,而她畏懼人際交往之間的博弈,所以寧可堆砌大量的謊言來封閉內心,不再對外界的任何人敞開,從而避免受到任何傷害。
可是……
崔錦綺卻更加明白,只要她此時選擇撒謊否認,她在和邢沅芷的爭奪中就無形認輸了。氣勢、決心、意志……都會隨着她的否認而隨風逝去。
畢竟如果你連承認感情都沒有勇氣,又何談去說服自己這段感情真的存在呢?
因此,比起日積月累、根深蒂固的「撒謊避免帶來傷害」的潛意識,另一種更大的恐懼籠罩了她。那是種即將失去什麼東西的惶恐,告訴她如果在這裏選擇退縮。
她一定會後悔。
因此,儘管本能習慣仍然在試圖干涉她的思想,以致於顱骨內的大腦甚至開始隱隱作痛,她還是不知花費了多久的漫長時間,終於克服了強烈的撒謊衝動,說出了她真正所想要表達的內容:
「是的。」
面帶痛苦地按住太陽穴,她感覺某種束縛在她靈魂身上的保護性外殼似乎破碎了。
她曾用厚厚的謊言外殼來保護自己,但直到某人挺身而出擋在他身前後,她已經不需要這層外殼了。
然後她轉過頭來,臉色蒼白而平靜地看着邢沅芷:
「我也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