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晉陽出院了。
他默默地回到族地,沒有驚動任何人。
然後就在家族議事廳門口,遇到了堂兄程懷言。
「堂兄。」程晉陽低聲說道。
他稍稍有些侷促和黯然,因為二伯三伯是和他一起去的,最終卻只有他一個人活着回來。
「你沒事就好。」程懷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伯的事……」
「那不怪你。」程懷言安慰他道,「父親是老天羅了。」
「戰死沙場,武者宿命。他出發前已寫好遺書。」
堂兄幽幽嘆了口氣,指了指樓上:
「月仙在上面。」
程晉陽明白他的意思,便和堂兄告別,走入家族議事廳。
來到二樓,他便看見程月仙背對着他,在收拾文件櫃裏的文件。
「堂姐。」程晉陽叫道。
然後他就看見堂姐用力在臉上抹了兩下,這才轉過身來,臉上猶有隱隱淚痕。
「晉陽?」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總算回來了。」
「你住院的這幾天,族裏積攢了很多事情沒做。身體如果恢復了的話,可以儘快處理……」
「堂姐,你沒事吧?」程晉陽遲疑問道。
程月仙沉默下來。
「二伯的事,很抱歉……」
「嗯,我沒怪你。」她便轉過身去,「我只是……還需要緩一緩。」
她走到衛生間裏去了。程晉陽跟着來到門口,才聽見裏面傳來壓抑不住的哽咽哭聲。
………………
「出院儀式?」程晉陽無奈問道。
「對。」邢沅芷說,「可以洗一洗病氣。」
「什麼病氣……」程晉陽簡直無語,我一出院你們就要擺酒席,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不過因為二伯、三伯,以及另外兩名族人的犧牲,族內現在氣氛確實過於低落,擺個酒席提升一下士氣也好。
「算了,辦吧。」他同意下來。
「那我這邊去準備吧。」程月仙說道。
等堂姐走後,程晉陽便低聲問邢沅芷:
「怎麼回事?之前還全族縞素,現在突然又辦宴席?你們在打什麼鬼主意?」
「這是我的主意。」王婉柔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婉柔?」程晉陽有些驚訝,「你怎麼也來了?」
「我父親要見你。」王婉柔言簡意賅。
換做平時,程晉陽可能會調戲她說「岳父大人要提前見小婿幹嘛」,只是現在的他實在沒那個心情耍賤,嘆了口氣:
「打着宴會的名義把族人支開,讓我私底下接見他?不必這麼麻煩吧,直接讓我去找他不就好了?」
「父親不想被皇帝知道這件事。」王婉柔說。
程晉陽沉吟起來。
「好。」他最後說道,「不過我要求你也在現場。」
王婉柔毫不猶豫地道:
「那是當然。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和他交流。」
「知道他找我有什麼事嗎?」
「不知道,但大致可以猜到。」王婉柔說,「晉陽,你對你的母親知道多少?」
「我母親……」程晉陽說,「是帝國科學院的一名院士?」
「沒錯。」王婉柔說,「但是她的另一個身份,很少有人知曉。」
「另一個身份?」
「最開始的神都程氏,錯誤地估計了五姓家的態度,以為他們是在忌憚謝孤雁的皇室背景,所以才竭力阻止你父母的婚姻。」王婉柔冷冷說道,「但其實並不是那樣……具體我也不好說,等確認後我再告訴你。」
「難道她是皇帝的妹妹?」見王大小姐不肯明說,程晉陽試探性地瞎猜。
「為什麼這麼說?」王婉柔詫異起來。
「歆南姐曾經和我說過,我母親以前是她的老師。」程晉陽思索說道,「如果我母親只是一名普通的科學院院士,怎麼會成為公主的老師的?但是假如她還有另一個身份,比如歆南姐的姑姑,那不就說得通了?」
「那樣的話,你的歆南姐就變成你的表姐了。」邢沅芷突然說道,「所以你是姐控?」
「咳,我只是隨口一說。」程晉陽連忙澄清。
當日下午,程氏族地的宴會如期舉行。
由於地方過於偏僻,加上程氏已經沒有五品異能者了,因此發出去的請柬,只有河間邢氏和三川祝氏給了回應。
考慮到年輕一輩互相比較好說話,河間邢氏派出邢沅芷赴會,三川祝氏則是派出祝新初。另外陽翟褚氏、弘農楊氏雖然沒有明面回應,但私底下都有年輕人不告自來,被程月仙讓人秘密引入,沒有在族人面前亮相。
「新初,聽說你最近加入了羽林軍?」程晉陽客氣問道。
「嗯。」昔日的中二青年祝新初,此時已經換上了羽林軍的軍裝,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晉陽兄,你前日的壯舉我已經聽說了,很可惜沒能擊破叛軍母艦。」
說完他便倒了一杯酒:「我為公壯之。」
程晉陽連忙回酒,倒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全程只是觀戰,最後挨了一記主炮,腦震盪在醫院裏住了三天,真的稱不上什麼壯舉。
兩人繼續客套片刻,祝新初便去找程懷言了。他此次前來倒並非純粹社交,而是羽林軍希望從天羅臨時借調一些人手,所以讓祝新初這位新晉軍官,嘗試從神都程氏這邊打開缺口。
程晉陽這邊轉過身來,感嘆說道:
「他身上的變化可真大。倒是你我,似乎和最初相遇的時候相比沒怎麼變。」
「是我沒怎麼變而已。」邢沅芷同樣感慨起來,「他從不諳世事的家族子弟,變為羽林軍的軍官,你呢?你可是從一無所有的寒門,變成了如今執掌整個神都程氏的族長,這樣的變化還不夠?」
「夠了夠了。」程晉陽便笑道,「只是未來如此叵測迷離,讓人不安。」
「再多艱難險阻。」邢沅芷也同樣倒上一杯酒,「晉陽,我願與君共渡。」
「共渡。」程晉陽與她碰杯。
兩人靜靜地喝了一會兒酒,那邊程月仙便悄然過來,低聲道:
「來了。」
「沅芷,我先回去,你自便吧。」程晉陽便和她告辭。
邢沅芷知道他是要去見王婉柔的父親,點了點頭,便去找青青姑娘她們了。
來到家族議事廳內室,程晉陽便看見首輔王茂弘正站在窗邊,望着遠處的石首山。
王婉柔則是侍立於他的身後,不動聲色地微微頷首。
「程晉陽。」王茂弘轉過身來,溫和笑道,「其實我早就想見你了,只是一直事務繁忙,無暇抽身。如今我向朝廷暫卸職務,總算是有時間做一些事情了。」
「首輔大人。」程晉陽拱手行禮。
「不必叫我首輔。」王茂弘擺了擺手,「我年長於你父,你可以稱我伯父。」
王婉柔揚起眉毛。要知道其他世家的子弟,都是以「王公」來尊稱父親的,他居然願意讓程晉陽叫他伯父?
「咳,小侄見過伯父。」對方既然表達了親近之意,程晉陽自然是立刻接下。
「聽說你在前日自戰場上歸來後,住院臥床三天,如今身體可曾好些了?」王茂弘和顏悅色問道。
「多謝伯父關心,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嗯。」王茂弘捋着鬍鬚,「身體可曾有異樣?」
「沒有異樣。」
不知怎麼的,雖然沒有明確證據,但程晉陽察覺王茂弘似乎稍微有些失望。
結束交談,程晉陽一頭霧水地離去了。
從頭到尾,王茂弘只是問他一些日常瑣事,比如神都程氏目前的狀況,天羅的業務現狀,以及族裏未來的規劃等等。
然而他感覺王茂弘並不關心這些。首輔大人從頭到尾真正認真問過的,只是最開始那一句「身體可曾有異樣」。
看着程晉陽去庭院裏招待賓客,王茂弘負手站在窗邊,似乎略有所思。
「父親。」王婉柔低聲說道,「你懷疑程晉陽,從他母親那裏繼承了……」
「……那種力量?」
「不是我懷疑。」王茂弘回答說道,「是皇帝在懷疑。」
「早在三年前,程清河和謝孤雁死於烏江鎮的妖魔襲擊後,士族就沒有繼續再關注他們的遺孤了。」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不過,如果如果他真的繼承了那種力量,那此次朝廷的劫難……」
「朝廷之厄尚不提,父親覺得如蒼生何?」王婉柔輕聲問道,「對這天下,是福是禍?」
「不知。」
「父親也有不知的事情?」
「人非聖賢,豈能無所不知?」王茂弘輕笑了聲,「婉柔,若真有那麼一天,你可替為父去看清他的內心麼?」
「我會去看的。」王婉柔低頭說道。
用我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