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德,張浦軍大營。
大量楚軍小隊沿着無定河一線大量涉渡滲透的行動不可能做到隱秘,沿河巡邏的西夏兵總會有活着逃出去的漏網之魚,故而這份軍情很快就被張浦獲悉。
直到這個時候,張浦才驚悚的發現楚軍意圖。
「窟野河,一定是窟野河!」
張浦指着地圖上窟野河這一點又蹦又跳,此刻的他,哪裏還有前幾天的狂妄,汗水止不住從他腦門上滲出,流了滿臉。
一旁的劉仁勖也驚了神,他說道。
「大將軍,窟野河不能丟啊,無論是夏州的補給,還是是不可為後我軍西撤,都必須要走窟野河。」
「還用你說!」
張浦毫不客氣的斥罵一句,擦掉腦門上的汗水,咬牙道:「不能讓楚軍佔了窟野河,不然咱們都得死在這。
去支援,必須去支援,就算是丟了,也必須要重新給奪回來才是。」
念叨了一陣,張浦就看向劉仁勖:「本帥親自帶隊去救窟野河,你留在這裏守大營。」
劉仁勖聞言又急了。
「大將軍,末將的意思不是咱們救,而是派人去急報皇上,調夏州兵重奪窟野河,解我軍之圍才是。
您為三軍主帥,一旦率軍離營,萬一楚軍來攻我大營,屆時大營一旦有失,那您可就腹背受敵了。」
「胡扯。」
張浦瞪了眼:「大營固若金湯,南人軟弱無能,便是十天半個月又焉有攻下之道理,那個時候,本帥早就已經奪下窟野河,回師而來了。」
這一刻,劉仁勖似乎突然回過神來。
張浦未必是瞧不起楚軍,他這麼做,也有可能是為了奪下窟野河後可以安然逃回國啊。
「那大將軍準備帶多少人?」
「兩萬我党項族的健兒。」
這下,劉仁勖的心徹底涼了。
大軍五萬,党項健兒只有兩萬,其他都是回鶻、契丹和漢族組成,現在張浦把党項族人全部帶走,卻給他劉仁勖留下了一支種族混雜的雜牌軍。
看起來三萬不少,但指着這守備大營?
放棄了,張浦這是放棄了。
仗還沒打呢,張浦就決定犧牲掉綏德這三萬『僕從軍』了,一併犧牲掉的,還有他劉仁勖!
但是對此劉仁勖也只能忍受,他難道還能抗命不成?
他只是党項的一個萬戶,在族內或者說現在的國內,哪裏比得上張浦位尊顯貴。
「本將軍一定儘快奪回窟野河,到那時,咱們進可攻,退也可以走夏州回靈州。」
劉仁勖再不多說,撫胸作揖:「請大將軍放心,末將一定守住綏德大營,等大將軍凱旋。」
安撫住了劉仁勖,張浦也就放下了心,不再多做耽擱,點了兵馬便往窟野河方向運動。
兩萬党項騎兵一動,這動靜哪裏可能小得了。
河對岸的駱成武瞬間察覺。
「張浦坐不住了。」
寇仲也來了精神,請示道。
「駱帥,打不打?」
本以為依着駱成武的脾氣會毫不猶豫的下令總攻,沒想到駱成武抬頭看了下黃昏景色後,反而轉身回了軍營。
「打什麼,睡覺。」
一句睡覺讓寇仲大跌眼鏡,急忙跟上去進言。
「駱帥,張浦帶走的可都是騎兵,此去窟野河兩日即達,則我軍渡河部隊有腹背受敵之危險,兵貴神速,咱們此刻不發起總攻,時間拖久了,敵後作戰的兄弟們可就危險了。」
走動中的駱成武停下腳步,冷着臉怒哼一聲。
「本帥豈能不知,但咱們此時渡江,誰能保證那張浦不會領兵回援?屆時我渡河大軍立陣不穩,便正面遭受兩萬騎兵的衝殺,有大敗之虞。
讓全軍今晚睡個好覺,養足精神,明日卯時便發起總攻,傳令,四個時辰之內,本帥要拿下西夏大營!」
十幾名跟在駱成武身邊的傳令官沒有去看寇仲,勒馬離開,迅速將駱成武的作戰指示傳達開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度過,日落月升,月落日出。
睡了一夜養足精神的楚軍開始迅速集結,數萬大軍的軍靴踏地聲響徹雲霄,自然也驚動了河對岸西夏大營中的劉仁勖。
後者知道,楚軍要發動總攻了。
「要不要派人去通報大將軍?」
副將向劉仁勖請示,卻見後者冷笑着搖頭。
「大將軍不會回來了。」
「啊?」
「守住吧,然後寄希望於大將軍可以奪回窟野河,這樣的話,咱們還能活着回去,不然,綏德就是咱們的葬身之地。」
劉仁勖看了一眼西北窟野河的方位,眼神中滿是哀意。
若是當初劫掠完早些回國,何至於有今日之險境。
此間驚險,若是不能度過,那他們可就都要死在這裏。
漢人的土地,不是那麼好染指的啊。
劉仁勖這邊膽戰心驚,另一邊早已做好總攻準備的楚軍,自將領及下卻是輕鬆的很。
很多第一、第二軍的老兵還有閒心插科打諢呢。
「一群蠻夷而已,有什麼好怕的?」
林三虎嘴裏叼着根穗花,看向身邊扛着小舟,一臉緊張的寇仲所率駐陝西第七軍同袍,主動寬慰道:「別拿對手當回事,都是倆肩膀上面扛一顆腦袋,把這東西砍下來,一樣死。」
「咱們還沒和党項人交過手呢,你打過嗎?」
有年輕的兵去看林三虎,聽後者嗤了一聲。
「我是沒和他們打過,但我前兩年在河北和契丹人打過,那時候不也都吹契丹怎麼怎麼厲害嗎,結果呢,契丹的丞相韓德昌被咱們追的是抱頭鼠竄,要不是他兒子替他擋了災禍,直接連命都得扔下來。」
「哇。」
第七軍的士兵都驚嘆起來。
如林三虎這般的老兵一邊做着戰前準備工作,一邊握緊橫刀,攥住盾牌,等待着總攻的鼓號之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軍陣中心高居馬上的駱成武仰首看着日頭,身後的軍令官跟上一句。
「駱帥,卯時到了。」
「開始吧。」
大戰當前的駱成武,聲音卻是平靜的毫無波瀾。
但隨着他的一聲令下,代表着總攻的鼓聲卻如炸雷般轟然響起。
「沖啊!」
「殺!」
除了第七軍留下了一個衛保護中軍統帥之外,其他六萬楚軍在這一刻傾巢而出。
密密麻麻的楚軍扛着數以千記這些日子打造的小木舟沖向了無定河。
亦是在同一時刻,劉仁勖也舉起了自己的拳頭。
西夏大營寨牆上,大營中,上萬名西夏軍士卒挽起了弓箭。
「放箭!」
箭如雨下,頃刻間覆蓋了整個無定河。
「架盾!!」
林三虎站在一艘衝鋒舟上,他厲喝一聲,與同舟幾名老兵舉起盾牌,遮蓋住了身後負責划船的新兵茬子。
「守如銅牆鐵壁,攻如利刃尖刀,第一軍的兄弟們,讓西夏人見見咱們的厲害!」
11衛政工督軍孟如晦一樣在一艘衝鋒舟上。
這就是第一軍的傳統。
政工軍官,永遠在衝鋒的第一線,時刻鼓舞士氣,振奮軍心。
寨牆之上的劉仁勖變了臉色。
楚軍不是只會在軍營中說書高歌的烏合之眾嗎,怎得打起仗來,這般悍不畏死?
副將急了,言道。
「將軍,咱們必須得出擊,不能任由楚軍渡河攻營啊。」
「沒錯。」劉仁勖點了點頭,看向副將下令道。
「軍中尚有騎兵三千,你領軍出營,阻擊楚軍。」
副將也是不含糊,當即抱拳下了寨牆。
不多時,寨門吱嘎吱嘎的響起,副將引着一彪騎兵沖了出去,直撲即將渡河的楚軍。
平原衝擊,騎兵對步卒,必如雷霆擊頂!
副將充滿了信心,他帶的是成建制的騎兵,而楚軍都是步卒,且立足不穩,又是半渡擊之,怎麼可能會敗!
他想的不錯,兵法也確實是那麼寫的。
但無論是他還是劉仁勖都忘了一件事。
打仗,是人來主導,不是文字來主導。
面對撲面而來的西夏騎兵,孟如晦完全不懼。
「舉盾牆,撞過去!凡君衛隊者,都跟老子一道攔住他們,護大軍渡河!」
數千名老兵,絕大多數都是政工軍官站了出來,扛着巨大的鐵皮櫓盾配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毫無畏懼的向迎面而來的西夏騎兵發起了反衝鋒!
劉仁勖的瞳孔在這一刻縮成了麥芒!
狂奔的戰馬撞上了盾牆,猶如驚濤拍在山石一樣。
濺射的,是猩紅的血花。
數百名楚軍被撞飛向天空,無數的戰馬頸斷倒地。
哀鳴聲、嘶吼聲在這一刻混雜着響徹戰場。
「君父就在我們身後,看着我們奮勇前行,君父更在我們的心中,與我們一同迎接勝利!
君父將會為我們而驕傲,君父萬歲!」
「君父萬歲!」
瘋狂的吶喊聲中,無數君衛隊基層軍官更加狂熱的沖向敵騎。
用刀砍、用身子撞,哪怕是倒在地上傷痕累累,便抱住馬腿,拳砸嘴咬。
三千名被劉仁勖寄予了厚望的騎兵,甚至沒有推進到無定河畔,就被拖進了楚軍先頭部隊的泥沼中無法脫身。
而動不起來的騎兵,自然也就不堪一擊。
何況他們的對手,還是第一、第二軍!
「將軍。」
騎兵統領扎達木一樣看得心驚肉跳,他向劉仁勖進言道:「再派一軍去吧,不然呼蘭將軍怕是回不來了。」
「他已經回不來了!」
劉仁勖猛然大喝一聲,指着營外的戰場,又指向西北方向的窟野河:「甚至,大將軍也回不來了。」
這一刻,劉仁勖骨子裏對中原的恐懼再也控制不住的湧現,甚至,隨着交戰的進程,這種恐懼更強烈了十倍不止。
這也是他為什麼如此失態的原因。
如果這就是楚軍的戰鬥力,那西夏,拿什麼來和中原打!
而張浦,又拿什麼來奪回窟野河!
劉仁勖的消極想法沒有任何錯誤。
張浦,憑什麼會認為他帶着區區兩萬軍,就能奪回窟野河!
從一萬名楚軍沿着無定河滲透進入麟州,並且向窟野河移動並奪取下來的那一刻開始,綏德一線的五萬名西夏軍已經難逃覆亡的命運了。
張浦帶着兩萬党項騎兵瘋一樣的向這裏狂奔,想着能在窟野河丟失之前從背後進攻楚軍,結果等他到了之後,迎面撞上的,卻是嚴陣以待的楚軍。
窟野河,實際上連一個時辰都沒有抗住,就被這支敵後作戰的楚軍指揮使裴炎奪了下來!
有心想要迅速奪回的張浦此刻卻不得不駐足歇馬。
大軍狂奔一日一夜三百多里,窟野河的地勢又是河網密佈、土松地軟,根本無法支撐成建制大規模騎兵的衝鋒,他只能停。
只能忍着心中的煎熬修整,養足體力精神打一場攻堅戰。
但也就在這天晚上,一個滿身浴血的男人闖進了張浦的帥帳。
「扎達木!」
張浦嚇得跳了起來,來人竟然是劉仁勖的親兵統領?
「你怎麼來這裏了,你怎麼會來這裏,綏德、綏德大營怎麼了!」
「大將軍!!」
扎達木一頭砸在地上,泣不成聲的哀號:「大營沒了,大營沒了啊。」
「放屁!你放屁!」
張浦一把拔劍出鞘,噔噔幾步走到扎達木面前,將劍鋒抵在後者的脖頸處,聲嘶力竭的怒喝道:「自本帥離營迄今不過兩日兩夜,大營就丟了?
三萬大軍吶,劉仁勖他是吃乾飯的不成嗎!」
面對暴怒的張浦,此刻的扎達木也不怕前者隨時可能會殺掉他,一五一十的哭訴道。
「就在大將軍您離營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卯時,楚軍就發動了總攻,才三個時辰啊,三個時辰大營就被楚軍攻克了!
楚軍根本不是人,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啊,營門一破,三萬大軍瞬間被嚇破了膽,轟然崩散,將軍他自刎了。」
『噹啷~!』
張浦只覺得一瞬間頭暈眼花,手中寶劍也是掉落在地,身影幾番搖晃後才算勉強穩住。
他這裏甚至都沒來得及進攻窟野河呢,那邊綏德大營就丟了?
現在他張浦,還有麾下的兩萬党項健兒,落了一個腹背受敵的局面。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本帥何至於離開大營啊。」
現在的張浦可謂是腸子都毀青了,心中不住念叨。
「悔不聽劉仁勖之言吶!」
窟野河臨近夏州,窟野河一丟,李德明一定調兵出夏州來重奪窟野河,解張浦之圍。
何須他張浦親自率軍來救。
但後悔之餘,張浦又面向東方,咬牙切齒。
「劉仁勖誤國,劉仁勖誤國啊!」
一座大營,三萬大軍,竟然三個時辰就敗的一塌糊塗?
還說什麼楚軍勇猛,悍不畏死,再悍不畏死,能比得上他們西夏的兒郎?
漢人,能有回鶻、契丹的健兒勇敢?
這都是劉仁勖的藉口!
懦夫!
越想越氣的張浦猛然撿起劍刺進扎達木的喉嚨中。
狠狠的剜動幾下,喚來親兵。
「傳令三軍,立刻進攻!」
第三百一十七章:陝北會戰(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