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各地反叛勢力的相繼滅亡,各自領軍出征的大楚一眾重將便也得到了大元帥府的軍令,開始引兵回師南昌,唯二沒有動身離開的,便只有留在陝西暫時兼任警備區指揮使的寇仲,以及留在河北防備契丹的彭誠。
哦對了,還有人在山東的周柏。
作為大楚軍方僅次於駱永捷的周柏,本是應該回師的,但駱永勝一道手令把他留在了山東。
手令的內容讓周柏有些摸不着頭腦。
「配合山東教育司的工作。」
這道手令直接給周柏干懵了。
教育工作跟他這個帶兵的統帥有什麼關係,或者說,什麼時候教育工作的開展需要軍隊來幫忙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周柏只能去找池淵來拿主意,後者吭哧了半天才苦着一張臉道。
「將軍,山東教育司連班子都還沒搭呢,是個空衙門啊。」
這下兩人一道泛起迷糊來。
就這麼等啊等,等了足足近一個月,才從南昌來了一個隊伍,在軍營外投了名帖,早就急不可耐的周柏和池淵兩人聯袂外出相迎,將這一行人給迎了進來。
「本帥可算是把幾位先生等來了。」
大傢伙一坐定,周柏就急不可耐的開口,謝天謝地,這段時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來山東教育司打班子的人給等了過來。
「幾位先生在山東有什麼需要但請直言,王命以下,本帥和麾下兒郎,一定竭誠相助。」
領頭之人叫江瀾,三十歲許很是年輕,聞言沖周柏作揖道了聲謝,隨後便從袍袖中取出一份書信遞呈。趁着周柏拆看的功夫,介紹道。
「下官江瀾,此番來山東出任山東教育司司丞一職,大王親自交代,讓江某來到山東後,一定要先找周帥您報道,不然,下官的工作怕是不好進行的。」
信的內容是內閣的任命狀,證明了江瀾的身份,最後還有一道駱永勝的硃批。
『由第二軍指揮使周柏從旁輔助山東教育司一切工作。』
放下信,周柏拍了胸脯:「江司丞就請直言吧,有什麼用到的地方,俺老周一定不會怠慢。」
「好!」
江瀾拔高了聲調,這才道出這道王令的原委:「那就請周帥帶軍護送我等去曲阜,辦學校!而第一批入學的孩子,全從孔、孟、曾、顏四大家進行招錄。」
去曲阜,辦學校!
直到這一刻,周柏和池淵兩人才瞬間恍然,為什麼駱永勝要他們來配合山東教育司開展工作了。
這事要沒有軍隊的幫助,還真做不成!
大楚的學校教什麼?
教『奇技淫巧』啊。
這些學科對曲阜及其周邊盤亘的山東四大家來說,就是奇技淫巧,現在改朝換代,他們或許不敢明着說,和中央精神逆着來,但心裏絕對是瞧不起的。
現在倒好,駱永勝直接把這新學開到四大家心臟里,不僅開了,還要逼着四大家的孩子放下經史子集、儒學經典,上新學!
這對四大家的噁心程度,不亞於在和尚廟前開青樓,還要逼着和尚嫖宿一般。
雖然不殺人,但可是真誅心啊。
哦說錯了,若是四大家拒絕,免不了殺人。
要不然,哪裏用周柏這麼位大將軍親自帶兵去。
「大王說了,只有四大家的孩子帶頭入學,天下所有傳統的文人才會接納新學,推動我大楚教育事業快速展開,並且取得成效,因此,務必需得周帥之幫助。」
周柏鄭重點頭:「請江司丞放心,本帥心中有數了,一定鼎力相助。」
頓了頓,周柏復又小聲問道。
「那大王可說,若有頑固不化者,當如何處理嗎。」
這話使得帥營溫度驟然下降,氣氛冷了許多。
只有江瀾展顏一笑。
「大王說,拒不接受文明之統一者,按律處置。」
全句沒有一個殺字,但池淵卻猛然跳了起來。
拒不接受文明之統一?
這個帽子扣的太大了,四大家扛不住!
周柏目光掃過營帳內懸掛的腰刀,點頭。
「他們會同意的。」
大楚法典很仁慈,仁慈到歷朝歷代都沒有出台過這麼仁慈的法典,但只有這一項重罪,堪稱無視人倫。
文明和文化方面,一直都是駱永勝心中的紅線。
無人敢在這件事上置喙多嘴,更沒人敢觸及雷區。
若是觸及了,其後果,無人有資格承擔。
江瀾到了,教育司的班子搭起來了,翌日一早,周柏就親自帶着三千軍護送江瀾一行抵達曲阜。
抵達這個早前堪稱中國國中之國的儒家聖地。
雖然趙宋對孔家之優待還沒有到元清兩朝的高度,但幾大特權還是很尊重的。
比如,曲阜的縣令永遠是孔家人。
曲阜的稅永遠不征。
曲阜的一切事務由孔家當代文宣公自行決斷。
禮部每年向曲阜準備祭聖之物並帶去一篇皇帝親筆題寫的悼文。
而後,禮部的專員會在曲阜等着,等到祭孔結束後,陪同文宣公入朝,而朝廷會提前三天做好準備。
文宣公一到,百官禮迎入朝元殿面聖,最後,設大宴。
若不是駱永勝讓趙家夭折,那麼往後文宣公將會被改為衍聖公,再入朝,還會偶爾留宿皇宮,和皇帝上演一段促膝夜談、抵足而眠的佳話。
至於再往後,孔家將會迎來其在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八百年。
忽必烈坐江山,孔廟就修在大明殿外不遠處。
衍聖公也將擁有其專屬的官級品軼。
「超一品!」
流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
但現在,沒了。
隨着周柏的大軍入城,輝煌的篇章還沒有展開,就化為了青灰。
周柏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說,直接帶着江瀾走進孔家,並在此,會晤了四大家的家主。
鬧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的會有帶兵的統帥來,提心弔膽的四人還是穩住了心神,面向周柏見禮。
「小民等見過周大將軍。」
早在去歲楚軍一到山東,四人就很識趣的自去了頭上的公爵封號,現在見到周柏,自然是平民身份。
雖然是平民之身,但要指望四人自稱一句『草民』那是想都不要想。
就這句小民,都差點噁心死大傢伙。
要慶幸大楚廢了跪禮,不然讓他們向周柏叩首,恐怕就更膈應了。
連趙家皇帝都不用跪,跪一個大頭兵?
周柏對這些人沒什麼好臉,還是江瀾笑呵呵的回了禮,不忘做一番自我介紹。
「本官剛剛到任山東,出任山東教育司司丞,這不剛剛到任,就先來拜會四位了。畢竟說及教育,四位可都是我大楚乃至我華夏的泰山北斗啊。」
這話說的倒還真沒有什麼毛病,在儒家獨尊的時代,四大家的家主那是當仁不讓的中國教育界的泰山北斗,是執牛耳的人物。
但四人並沒有因為江瀾的這句吹捧而感到絲毫開心,相反心裏早就罵開了。
自古,焉有帶着兵拜訪的道理?
隨意的附和幾句,最後還是孔延世結束了話題,看向江瀾。
「江司丞此來還是直言吧,有什麼老夫等人能出上力的地方,一定照做。」
「孔令公爽快。」
江瀾還是一臉的和煦微笑,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字字驚心。
「奉王命,山東教育司要在山東辦教育、建學堂,本官想了想,山東文氣鼎盛之地非曲阜莫屬,故而想在曲阜開一家童學,教育此地幼童國學、數學等知識。」
孔延世的眉心突突直跳。
在曲阜辦學?
這簡直是歷朝歷代未曾有過之狂妄!
雖然心裏已是怒不可遏,但孔延世也知道形勢比人強的道理,勉強一笑,拱手。
「教育乃國家之本,朝廷能在曲阜興辦教育,這是天大的好事,老夫替曲阜百姓謝過王恩了。」
說罷便起身引手:「老夫還有事,不便久留,明日,明日一定設宴,為江司丞之到任備上些許水酒。」
坐不住的孔延世選擇直接下了逐客令,但江瀾壓根沒有抬屁股離開的意思,端着茶碗自顧自說道。
「這辦學校的事好做,可招生困難,畢竟百姓不懂新學之精髓,一時半會怕難以接受。
所以本官特來此叨擾,想請令公和四大家幫個忙,將族中適齡之幼童,送到童學裏來接受新學教育,順便呢,也給山東各府縣地方的百姓,做個榜樣。」
這個時候,四大家的家主全部變了臉色。
既驚且怒!
讓四家的孩子去新學接受教育?
這不是砸自家的招牌嗎。
尤其是孔家,焉有孔家子弟去別處接受教育的先河!
孔家有自己的尊嚴和堅持,而這份堅持,歷朝歷代無不尊重。
比如說,孔家的子弟不會參加科舉、入仕,而孔家的嫡系則不會辦私塾、教四姓以外的普通百姓,這是士大夫階級和孔家的默契。
也是皇朝政權和孔家的默契。
而孔家的嫡系子弟一旦成人,甚至少年及冠,都不用孔家人自己說,朝廷就會想到。
爵位、官職、俸田絕對安排到位。
這叫什麼,規則。
雙方都很理智的不會違反這項規則。
孔家更不會。
自宋及後八百年,孔家也是這麼做的。
不科舉、不出仕、不當官。
皇帝賞的再高,哪怕到了清朝,都給抬高到『衍聖公至、群臣避道,請至太和殿,位列八旗王公之前。』這般地位,孔家也不會摻和國事。
相應的,誰也不會說來教孔家該去學什麼、做什麼。
誰也不敢說,能教孔家人學什麼。
現在倒好,江瀾直接跑到孔延世面前,揚言,讓孔家人去新學接受教育?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孔延世想要拒絕,他也應該拒絕。
他心裏太清楚,一旦孔家的孩子進了大楚的所謂學堂接受新學教育,那對整個孔家所帶來的影響甚至說破壞,是多麼的恐怖!
那將是孔家不可承受之重。
孔家,在全國士大夫或者說傳統士族心中神聖、至高無上的地位將會動搖,直至崩塌毀滅!
誅心、誅心啊!
但孔延世抖楞了許久,腮幫子裏都咬出了血,也沒能說出那句喝斥,只是生生擠出一句。
「此令,請恕老夫難從,我孔家後人愚昧不堪,只怕玷污了大王嘔心瀝血的新學,到那日,萬死莫辭。」
江瀾笑了,不再說話,一旁的周柏接了腔。
「本帥今日來,不是和你們商量的,是通知你們,王命在上,諸位也不願意抗王命吧。」
孔延世雙目赤紅,猛然看向周柏,已是絲毫不懼後者之身份。
「將軍此言,是欲拿刀,逼着老夫點頭嗎!那就請拔刀吧,斬老夫之首去南昌請功!」
其他三家家主一看孔老頭這麼剛,也是來了文人節氣,同時厲喝。
「對!大不了砍了我們便是,頭可斷,君子竹節不可辱!」
「諸位真不愧一句丈夫,好!甚好!」
周柏站起了身,一振肩上披風,就當孔延世四人以為其要拔刀的時候,卻見周柏竟然笑了。
「本帥乃是軍人,軍人怎麼可能擅殺百姓呢,別說您只是拒絕,便是罵本帥,本帥也不可能更不敢動您各位一根汗毛,不然國法軍紀周某可是吃罪不起的。
我《大楚法典》業已頒行,本帥斷不敢違背,誒對了,江司丞,這拒絕接受我大楚教育、歸復王化,算什麼罪啊。」
江瀾看了一眼孔延世四人,冷漠道。
「拒不接受文明統一,按企圖分裂、危害華夏民族罪論處!」
「俺老周是個大老粗,沒學過法,不懂,上報山東按察司吧,該怎麼辦,就按律處置吧,咱們大楚是一個平等公正的國家,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呢,所有人都沒有凌駕法律的特權,都必須得遵守法律,對吧。」
「周帥說的極是。」
兩人哈哈一笑,竟直接轉身離開,絲毫沒有逗留之心。
但其身後的孔延世,卻猛然一屁股坐回到太師椅中,面容煞白。
其他三人看到孔延世這般,又見周、江二人離開,不明就裏忙問孔延世。
「明公何必如此,大不了便是一死耳。」
「死?」
孔延世微微仰頭,雙目滿是震駭與絕望:「諸位恐怕都未曾看過那《大楚法典》吧,可知這條罪有多重?」
三人面有訕色,孔老頭說的沒錯,誰看大楚法典?
正經人誰看那玩意啊!
駱永勝在他們心裏就是比王莽還專橫惡毒十倍不止的獨夫民賊,這樣的人建立的國家、頒行的法律,他們才懶得去看呢。
反正這輩子又不打算出仕做大楚的官,等到將來風雲際會,王朝興替的時候,到下一個朝代,他們還是新王朝的座上賓。
「一旦被扣上分裂和危害民族之大罪,那撫水蠻、順州蠻就是咱們四家唯一的下場。」
一語出,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