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回了南昌,駱永勝便是一刻都閒不下來。
本來心裏還想着要去找唐福聊聊火藥工業的研發事項,卻不得不先處理好早已積案累牘的公文政務,而在處理這些公文之前,駱永勝還得先見一個人。
一個不得不見的人。
寇凖。
這位寇老西現在算是在南昌呆舒服了,政務閣給寇凖安排了一處宅子,就坐落在大元帥府不遠,佔地雖不大,但內有一處小院子,方便寇凖平日裏擺弄花草,耕種些蔬菜。
「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朝,寇太師好生雅興啊。」
正站在田土裏揮汗如雨,刨地鬆土的寇凖聽到喊聲回頭,見竟然是駱永勝還小吃一驚,忙放下鋤頭。
「原來是楚王駕到,有失遠迎,萬請恕罪。」
「不敢當。」
駱永勝才不信寇凖能這麼客氣,他回城的時候後者都沒來接駕,鐵了心就是不打算入仕。
看來寇凖自己是怎麼都過不去心裏那道坎,不願意後世史書留筆,罵他二臣。
「今天孤來這,可不是空手來的,給太師您帶了不少好東西。」
駱永勝招招手,身後的親兵魚貫進入,各自拎着不少物件。
「除了吃喝之物,家用之物也是一應俱全,太師別嫌棄就行。」
說着話的功夫,便開始反客為主,招呼起一眾親兵開始歸置,壓根沒給寇凖拒絕的機會,後者想要說話,駱永勝便上搶兩步替寇凖收起鋤頭,拉着後者往正堂走。
「今晚孤得和太師暢因一番,咱倆相識數年,可還沒喝過一次酒呢,孤一直深以為憾事。」
有道伸手不打笑臉人,駱永勝這麼熱情,寇凖也是被架的一點轍也沒有,只能順着駱永勝入堂,但也沒忘反將駱永勝一軍。
「楚王既然說不是空手登門,說明也沒打算空手離開吧。」
「哪裏話哪裏話。」
駱永勝打了個哈哈:「瞧太師您這是信不過駱某的為人啊,難不成孤來登門拜訪就非得有所圖謀不成?今日只喝酒。」
「真的只是純喝酒?」
「那不然呢。」
任憑寇凖怎麼試探,駱永勝都是一口咬死,他純純只是來找寇凖喝酒敘舊,其他事一概不提。
喝酒好啊,只喝酒寇凖也開心,他在這南昌的身份有些特殊,這麼長時間還沒真和誰在一起喝過酒。
雖然之前耿百順代表政務閣為他設了一次宴,但當時與宴者都各有心思,酒宴喝的自然沒有多痛快。
現在有了駱永勝來作陪,總算是能暢快一回。
不單單是身份,更重要的還是見識問題。
見識相差太多的兩個人,那就很難坐在一起喝酒,即使兼容着相處也很難喝痛快。
寇凖家中沒有家丁用人,駱永勝便親自張羅着備酒備菜,那熱絡勁倒是一點不像個來做客的客人,反而像是東家一般,讓寇凖看得啼笑皆非。
「楚王,你這般可真是一點也不拘於俗禮啊。」
「孤若不是楚王,太師就該罵孤不懂禮數,舉止輕佻放肆了吧。」
寇凖先是一愣,驀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楚王可真是個妙人。」
同樣的行為不同的身份人來做,得到的評價卻不一樣,這可真是太妙了。
「咱們中國人講規矩、重禮數,這個禮不還是尊上的那個禮。」
說着舉杯與寇凖相碰,仰頭一飲而盡。
寇凖先是怔神,而後搖頭失笑隨後飲盡:「楚王倒是看得通透,可寇某卻有不同看法。」
「直說無妨,孤恕你無罪。」
「一個恕字,說明寇某已經有罪了。」
「額、哈哈哈哈。」駱永勝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放聲大笑起來,舉杯:「孤自罰一杯,太師請說。」
「楚王說咱們中國的禮說到根處還是尊上的那個禮,是不是太功利了一些,周公定禮有了規矩、人倫,講長幼有序,但也不只是約束後代晚輩,長者同樣要有規矩,做事一樣要恪守自己的身份不能逾矩。」
「太師也喜看《周禮》?」
「驚為天書。」
「那咱今日就聊聊。」
駱永勝來了興致:「《周禮》的核心孤覺得就是大同、小康,比如其中的養民六法。
一曰慈幼、二曰養老、三曰振窮、四曰恤貧、五曰寬疾、六曰安福。
這養民六法被無數先賢都做過批註,孔子、劉安,鄭注、鄭玄這些大儒或做批註或作序言,各自都有不同看法,太師您也是當世大才,孤想聽聽你的意見。」
寇凖沒急着開口,和駱永勝碰杯飲酒後好生思忖了一陣。
「這慈幼,寇某覺得應該和尊老愛幼中的愛幼意思相仿,要疼呵愛護幼兒稚童,教他們知識禮數,讓他們茁壯健康的成長。」
「韓非子和商君卻覺得應對孩童一視同仁,以嚴法為管教,使其不敢輕率狂妄,釀下大錯慘遭戮殺,此亦為慈悲,然否?」
「孩提貪樂為天性使然,自幼便嚴法苛絕其行為,屬於滅人性之荼毒,豈可言慈悲乎。」
駱永勝沒吭聲,也沒發表意見,端杯和寇凖碰飲。
「再說這養老,既用養字當行養舉。」
「國家困難,或者說生產能力不夠,如何養天下之老?」
「既為老者,當有子孫後代,應該奉養。」
「三口之家餬口尚難,安可侍奉長者。」駱永勝搖頭:「太師莫要強辯,孤創業艱難,見過太多凍死骨,朱門肉臭當然可以養老,然百姓一年生產去掉賦稅苦徭,吃喝用度,便是連養二子都無能為力,如何贍養老人?」
寇凖緘默下來,默默喝下杯中酒嘆了口氣。
「所以楚王廢除徭役,寬以田賦,取締職俸田免稅田,逼着士紳納糧。」
「國家有難,難在國家,同為一國之胞,緣何要分貴賤尊卑,若是這叫禮,那不尊此禮也無不可。」
寇凖無言相駁,敬了駱永勝一杯酒。
「三說振窮,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百姓窮蔽,如何振之?」
駱永勝嘆息道:「百姓以耕地為生,卻也因耕地而窮,然耕地為國家之基,無地則無糧,無糧則國家滅亡,我等如何振之?
若論耕地之學,百姓哪個不比孤與太師更懂,所以振窮一事,國家難為,因而孤想,欲要振窮當先振國,國富則有能力免除田賦,不僅要免田賦,更要補助百姓耕地,使其自給自足之餘還能贍養家中老小,如此才為振窮。」
「楚王見解高屋建瓴,寇某欽服,當敬。」
「四說恤貧,這一個恤字,孤覺得很是恰當。」
駱永勝大談特談自己的觀點看法:「恤者,撫恤、體恤之意,百姓之貧原因眾多,或因病而致貧、或因苛稅而致貧,無論是何種原因,我們都應該體恤,既言體恤就當舉措。
五說寬疾,此疾非病症,實為百姓之疾苦,百姓疾苦者如何?自然是嚴刑與徭役,孤已經開始着手大楚律法的編修,這首要便是準備廢除誅連之刑。
誅連、瓜蔓抄從本質上就是不拿百姓之命當命,視之為草芥螻蟻,悖逆人心合該廢除。」
寇凖聞而動容,搖頭讚嘆駱永勝仁義,不過最後不忘開口道。
「可是廢除連坐刑罰,楚王就不怕民間有亂黨謀逆,親親相隱,不報朝廷嗎。」
「其實,孤倒是覺得,有人造反對國家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
!!!
寇凖這一下可是嚇的不清。
這種荒唐的話是從一個上位者口中說出來的?
「不過太師勿急,孤的話還沒說完。」
見嚇到了寇凖,駱永勝失笑,趕忙拍了拍寇凖的小臂寬言道:「這個造反一詞太籠統,殺官叫造反,抗稅也叫造反,抗法還是造反,篡位更是造反,你看,似乎只要是不服從朝廷管教的行為都叫造反,那這造反是不是太兒戲了一點。
周禮說要給百姓寬疾,孤覺得很有必要,朝廷的法度很多時候尺寸未必對,百姓無法接受你就說人家是造反,不僅要殺人還要誅連親屬,這太殘暴了。
國家出台一項政策、一條律法是不是正確恰當合適,需要民間社會的反饋,不合時宜百姓自然抗拒,這種抗拒對國家來說一定是壞事嗎,孤覺得是好事。
咱們接受到這種反饋就應該修改法律,這叫糾錯機制,若是咱們不糾錯,百姓就會從抗拒這種抵制行為逐漸衍變成襲擊官府甚至是殺害執法官吏的傷害行為,那麼這個時候,已經說明朝廷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這裏,孤必須說一句不該孤身份說的話。
我們應該反思,從秦法到漢法,再到唐律、宋律,都有關於百姓防衛殺人的寬刑政策。
指出如果百姓遇到傷害而反抗殺人的話,可以寬刑甚至是免刑,那朝廷的法度有錯誤,執行法度的官員若是把這錯誤的法度執行下去就會害死百姓,那百姓殺這名官員、反抗這錯誤的法度叫不叫防衛正當呢?」
寇凖瞠目結舌。
「顯然這不叫,似乎無論老百姓有多大的冤屈,只要他殺官殺吏對抗朝廷,哪怕朝廷是錯的,那老百姓都屬造反。
《周禮》中秋官卷提過這一句話『凡盜賊軍鄉邑,及家人,殺之無罪。』這裏說當時軍隊的軍紀很差,多有擾民的匪軍,老百姓若是殺之是無罪的。
甚至說『凡報仇者,書於士,殺止無辜』強調百姓民間有私仇者,應報至官府,及後可以報仇,殺人無罪。
這裏呢屬於私刑,私刑不應該被一個法治國家所提倡,所以應該廢除。
但孤也在反思,周禮在幻想締造出一個大同國家、小康社會,其中有很多思想非常超前甚至到現在都無法被接受,難道三千年後國家真實現了大同,會是一個私刑橫行的社會嗎?
孤希望不會,但孤卻覺得周禮中提出的防衛概念是相當正確的,百姓受到傷害,應該允許其持之武器捍衛他們自己的權力和保衛他們的家人。
如果咱們覺得執行法度的官吏是正確的,那無形中就是在和百姓劃分出界限,咱們仍強調造反的行為並且保留下連坐誅族的罪責,那就是在無形的庇佑底層的官吏,讓他們狗仗人勢,大肆欺壓百姓。
因為朝廷的律法在,百姓不敢對抗官吏,不敢直言朝廷的政策有錯誤,逆來順受默默忍耐,當無法忍耐的那一天來到時,四海皆反,天下大亂。
太師引《周禮》為天書,孤亦如此,《周禮》看得遠吶,所以孤要寬刑,決定免除誅連之刑、廢除謀逆罪,只將其明晰清楚。
到底是殺人罪還是分裂國家罪,是企圖顛覆政權還是只為了保護自身利益不受侵犯,這中間必須明確,如果確鑿該殺則殺,如果不該殺則適於流放、監禁者自適流放、監禁。
孤即國家,國家亦孤,權力越大越當謹慎,不可任性胡為,不可枉殺一人。
既然國家不提倡私刑,那同樣也不允許國家超越法律之外向百姓施以私刑,不可以非法殺害任何一個無辜者。」
寇凖震駭了,面容發麻,嘴唇微顫。
最後長身而起,向着駱永勝連敬三杯。
「楚王仁義,胸襟若海,實乃千古第一明君。」
「不敢當,不敢當。」
駱永勝起身扶住寇凖,謂然一嘆。
「只是孤起於草莽之間,見到太多百姓疾苦,故而對周禮中所提到的寬疾一說另有獨特看法罷了。」
陪着寇凖喝下三杯酒,兩人落座歸位,駱永勝復言道。
「六說安福,何為安福。
對這個安福很多大儒都有不同的批註,太師博學勝孤十倍,孤本不當賣弄,但孤臉皮厚,便誇口幾句太師當個樂聽。
隋唐時期設安福田,專供贍養老人,以使其安養天年,餘生福壽,似乎安福一詞指的就是養老。可前面已經提過養老一說,故而這個安福孤認為不是養老的意思。
那麼會是什麼意思呢。
拆開來說,就是安和福兩個字,安之一字有很多寓意美好的詞,可孤想,這個安,能不能是安撫的安。
那福之一字,就很好解釋了。
富貴壽考、康健安寧、吉慶如意謂之福。
尋常百姓之家和福字很難沾邊啊。
有福者多是權貴門閥出身,他們從誕生便有福,比如孤的兒子玉晟、玉晧,說福如東海不為過吧。
他們是王子,將來是皇子,打一落生,這個世上除了孤這個老子,就沒人能欺負他們了,只有他們欺負別人的命。
可孤能夠縱容他們去欺負良善、蹂躪百姓嗎?
絕不可以。
他們本就很有福氣了,憑什麼還要去欺負沒有福氣的尋常百姓?
所以孤要對他們嚴加約束、好好教育。
若是他們犯了法,孤也應該讓他們去接受法律的懲罰,為了不使他們接受法律的懲罰,所以孤更要在平素里就教育好他們,不使他們犯法,這樣,便是安。
安福安福,孤想,應該是教國家嚴加約束權貴的行為,不使他們欺凌百姓,這樣,才是百姓之福,百姓也可安享福生。」
說罷,駱永勝看向寇凖問道。
「太師以為然否?」
「寇某驚楚王為天人,一時無言相對。」
看得出來寇凖是真的震驚了,舉杯時手都哆嗦:「讓寇某代天下百姓,敬楚王一杯吧。」
「孤不想喝這杯酒了。」
駱永勝摁下酒杯,反起身向着寇凖作揖。
「為求天下大同、小康盛世,孤請,寇太師出山。」
還說沒有圖謀,駱永勝能是那種君子坦蕩蕩的人嗎。
不把寇凖請出山,這酒豈不是白喝了。
此時的寇凖當然明白駱永勝的用心,可《周禮》這一番對談下來,寇凖早已對駱永勝折心,再也無法出言拒絕。
他的立身之本是絕不做二臣,可比起天下百姓之幸福,自己的堅持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
念及此,寇凖起身,向着駱永勝撩袍下拜,頓首大呼。
「臣寇凖,參見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