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墨綠色的華貴禮裙,卡門無所事事地斜靠在古老城堡斑駁的石窗台上,美麗的大眼睛透過蕾絲掃視城下攢動的人頭,漠然,冷酷,如古井深潭。
「聚集了太多的人。」她自言自語道,「如果這時候下一場大雨,我們或許都會死在這兒。」
「你不是吃了丹尼爾的萬靈藥麼?」
一襲黑紗的海娜從窗戶外飄蕩進來,說着話,像貓一樣四足落地,自前肢到後肢,優雅而穩健。
還不等她停穩,窗外有喵嗚一聲慘叫緊隨其後,白耳朵極不優雅地從半空當中砸進來,炮彈一樣,吧唧糊在走廊的石板地上。
海娜顯然對徒弟的表現很不滿意,她直起身,走過去,拎起白耳朵的後頸毛,提到眼前。
「只有四米的落差,你笨拙得一點也不像只貓。」
白耳朵臊眉搭目:「喵嗚……」
卡門翻着白眼探出腦袋,很快又縮回來:「四米的落差是指在平直的城堡上從15米跳到11米,白耳朵並不比其他的肥貓做得更糟,反而你……emmm,你就不能偶爾像一點人類麼?」
海娜隨手把已經很大隻的白耳朵丟開,白耳朵如蒙大赦,三竄兩跳就不見了蹤影。
直到它跑遠了,海娜突然說:「你不對勁。」
「城堡外難民如潮,我時刻關注着自己的健康。」卡門挑釁似掀開額前的蕾絲,挑着眉毛,吊起眼角,「還是說,在煉金和醫學的領域,你覺得自己比丹尼爾更專業?」
「我說的不是身體,是狀態。」海娜頓了頓,「這次出海你很刻薄,從南安普頓開始就擺出熟人勿近的架勢,大家都很擔心你。」
「阿拉阿拉,想起來了!貝爾不在,你現在可是海盜船上名副其實的二把手。」
「但是舵手女士,別忘了我們可是掛着海盜旗的商船。商船有商船的等級,老闆以下是提督,提督以下是船長,船長下面還有大副,然後領航,然後二副,舵手和瞭望並不比參謀更高貴,而在總會的職務上,我是執行董事兼總經理,你只是普通的董事。」
卡門娉娉婷婷站起身,搖曳着從海娜身邊走過。
「別試圖用評判的語氣跟我說話,你自己也說,我很刻薄。」
海娜啪一聲捏住卡門的手腕:「你在擔心什麼?」
「人口。」卡門隨口回答,「城堡聚集了太多人口,船長已經把整個非洲分會都動員起來輸送糧食和民用,外海只剩下瓦爾基里與貴婦人。雖然這確實讓我們從新政府賺了很多錢,還在阿曼人中間賺取了名聲,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或許我們應該放棄對西班牙和法蘭西商人的承諾。」
「我從來不關心商會的事情,我是問你,你在擔心什麼,又在迴避什麼?」
卡門試着掙脫了一下,但那是被海娜捏住的手腕……
她放棄了,回過身,放下手,至少讓自己的手臂能夠得到片刻放鬆。
「你想聽什麼?」她問。
「理由,你討人嫌的理由。」
「討人嫌的理由當然是刻薄,這不是你說的麼?」
「我要更深的理由。」
卡門猛地盯住了海娜的眼睛,殺氣騰騰,怒意盎然。
海娜一如既往地用她翡翠般的眸子回望,既不閃爍,也不游移。那冷清清的眼神里僅有極少的難以被分辨的情緒,而其中蘊含最多的,大概是某種常人不太會關注的好奇。
「除了一張漂亮的人皮,你真是連骨子裏都被阿薩辛的傳承訓練成貓了。」卡門恨恨地甩開胳膊,又一次不得不放棄。
這對她而言很不正常。
在同一場對局面對同一個對手,往日她連一次示弱都很難見到,更何況像今天這樣連着兩次……
可是對手是海娜,這是無懈可擊的理由。
卡門無力地吐出胸里的悶氣:「我知道自己不對勁,既知道時間也知道原因。煩躁是從南安普頓短泊開始的,因為我在那裏召喚了小莎倫。」
「莎倫.亞提斯?」
「小莎倫是我的學生,雖然在天賦上與我不同,但她從小跟着我處理事務,在認知和對事情的處理手法上自然就和我有很多共通。」
「你知道這樣的關係比普通的師生更緊密,就像船長和小皮爾斯,克倫和萊納,你……或許和白耳朵?」
「把我和白耳朵拿掉,繼續。」海娜冷冷地說。
這下輪到卡門好奇了:「我還以為你一點也不嫌棄白耳朵是只貓。」
「我確實不嫌棄。」海娜很認真地解釋,「但它是個失敗的作品,明明天賦比我好,卻什麼也學不會。」
「你居然把一隻貓比你更像只貓當成天賦……」
「有什麼不對麼?」海娜不明白,但那不重要。她又說,「繼續。」
卡門被鎮壓得一點脾氣也沒有……
「剛上船的時候莎倫很失落。」卡門回憶道,「皮爾斯帶着艦隊回英倫了,沒有去倫敦找她,卻把肖三妹從原來的船上帶到了貴婦人號,在莎倫看來,這是親密。」
「當然我知道皮爾斯和肖三妹的關係的。皮爾斯在這方面和船長一模一樣,明明不木訥,卻很被動,既不會像亞渣一樣四處獵食,也不會像貝爾一樣主動出擊。」
「他和肖三妹並沒有肉體上的關係,精神上也不比他和莎倫更親密,但莎倫不認同我的看法,她有更直觀的感受,那就是皮爾斯更喜歡和肖三妹在一塊,而不是她。」
卡門虛弱地笑了笑:「看,這就是我煩躁的原因,我在為我的學生擔心。在我看來她比肖三妹投入得更深,但卻得不到應有的回應,哪怕……皮爾斯也遠遠逃開了。」
「知道麼?哪怕面對過成百上千的男人,可唯獨這一局,我找不到破開的辦法,更不知道莎倫的堅守是否還有意義。」
說完了,卡門從靈魂深處感受到一種救贖和釋放。
她的力量像太陽下的冰雕一樣飛速融化,她想坐倒,但驕傲又不允許她坐倒。
她看着海娜:「馬斯喀特已經開始收官了。船長把這場戰爭經營成了一場大生意,在生意場,我的狀態遠比你的狀態更重要。」
「所以放心吧,我會努力調整自己的狀態。我是職業的經理人,決不會讓自己成為團隊裏那顆隨時會自燃的開花彈。」
卡門飄然而去,皮靴在城堡走廊堅硬的石板踩踏,發出咯噔咯噔清脆而自信的響聲。
海娜的聲音如影隨形般追上來,突兀地定格在卡門視線的死角,像刺殺一樣,用溫熱的呼吸撩撥着卡門的後頸。
「知道我們的區別麼?」海娜沒頭沒尾地問。
「我們?」卡門?異道。
「你和我,肖三妹和莎倫。」
「我們?」卡門重複着一模一樣的詞彙和語調,但意思卻截然不同。
海娜伸手從背後扼住卡門的脖子,把她的頭抬高,逼着她把耳朵送到刺客的唇邊。
「從懂事開始父親就告訴我,我未來的丈夫會有四個妻子,這是富庶和地位給他的,是真主允準的,我要謙卑,這是義務。」
「恰好肖三妹的情況和我很像,王也和我說,清國的女人有三從四德,男人有三妻四妾。」
「我們從未想過獨佔,所以我們亦不為此事困擾。」
「但你不同。」
「你,莎倫,皮爾斯,還有洛林,無論你們信仰什麼,如何信仰,你們都把這當成了一場勝者唯一的慘烈戰爭,男人逃避着戰爭,女人渴望着戰爭。」
「如果真的有戰爭,我早就把你的喉嚨切開了。」
海娜用纖長的手教在卡門的咽喉輕輕一划,忽就放開她,縱身跳遠。
「你說過只會打打殺殺的女人不擅長幫男人解決問題,但你忘了我們擅長消滅問題。」
「你為什麼沒有被消滅呢?真奇怪,我又不喜歡你……」
海娜的聲音飄遠了,這些卡門印象里從未出現過的充滿感情的聲音越飄越遠,直到在走廊的盡頭消失,只留下餘韻。
卡門呆呆地站在原地,那顆每年要處理上百萬鎊的聰明腦袋一刻不停地梳理着問題。
為什麼沒有被消滅……
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是唯一的,因此她根本不是海娜的問題。
「但你是我的問題!你不僅是我的問題,我們還一塊成了洛林的單選題……」
卡門咬緊嘴唇。
「明明是個根本不會安慰人的蠢女人!你讓我更煩躁了!」
「莎倫!我要非洲分會所有商船的船期和位置,還有500公里內所有非葡萄牙控制碼頭的商品清單!」
「我知道昨天的就在我桌上,但我要今天的!30分鐘!」
「還有議題!擬一份議題,明天的副手碰頭會需要正經地討論難民保溫和防疫的問題,我不想再告訴他們鯨骨束胸不會勒斷女士的肋骨!」
「讓我們的參謀跑起來,莎倫,他們太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