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夜。
這樣一個悶熱的夜晚,無星亦無月,亦無一絲風,黏濕的天空沉沉壓下,驅走夜間最後一絲清涼。
沉悶陰鬱的天氣持續了整整三天,天空似乎兜着一汪煮沸的水,就是不肯兜頭砸頭,而是凌遲一般絕情的蒸煮着這個人世間。
幾盞昏黃的燈籠在漆黑的夜幕中散發出淡淡微光,緊閉的宮殿重門細微的傳出一陣模糊不清的咳嗽聲,偶有幾個驚慌奔出的內侍或者宮人,他們的神色呆滯中帶着惶恐,手中幾盞落魄的紙燈籠瑟瑟顫抖,拉出幾人魂不守舍的暗淡身影,在院裏六神無主的商量一陣卻是不知該怎麼辦。
眼瞅三皇子一日病重似一日,御醫過來開了許多湯藥卻並不見好轉,如今倒是病的更重了。
玉安殿很久沒有總管了,內侍宮人在外商量一回,他們都是低品階宮人,平時並不受待見,如今天黑,各宮門落鎖,他們更不敢叫開宮門請御醫。請御醫是要陛下、太后或者皇后娘娘恩准才可以請,這麼晚了,三宮定然也都已休息,他們冒死叫門,請不請得到御醫,讓內侍總管知道,一頓板子是輕的。
穆安之昏昏沉沉中只記得被灌入一碗又一碗的湯藥,肺腑間的痛楚漸漸模糊,直到他這處寢殿內外哭聲一片,他的床榻前再一次迎來他的親人,他並不知自己逝去後那場盛大的葬禮,更不知殿中這些膽小的宮人都被殉入他的墓葬。他生前無事可表,身後卻頗有值得大書特書之處。
兄弟間如何兄友弟恭,父子間如何父慈子孝,祖孫間如何情分深厚,這些都將一點一滴的記錄在史書之內,成為他短暫又平淡一生為數不多的閃光點。
*
穆安之睜開眼,織金綿綢的床幔在昏暗的光線中壓入眼帘,他盯着床頂看了一時,揉了揉眼睛才確定,的確是嶄新的耀眼的織金綿綢,而不是那件陳舊褪色唯剩金線刺眼閃爍的帳幔。穆安之騰的坐起身,身上的湖綢棉被、床頭的灑金枕,甚至連身下的湖綢褥子,都是嶄嶄新的,而非許久未換的舊物。
穆安之一把扯開床帳,窩在床頭外空角打磕睡的小易一個激靈站起身,「殿下,您醒了!」
「小易!」穆安之臉色瞬間慘白,整個人在床上後退三步,小易不是已經被杖斃了麼!
「殿下,您怎麼了,可是做夢魘着了。」小易那帶着關心的擔憂眼神讓穆安之砰砰狂跳的心臟漸漸平靜下來,是了,哪怕是地下相見,小易也不是旁人,這是自小陪他長大的小內侍,也是他最忠心的夥伴。穆安之一把抓住小易探他額頭的手,卻是一怔,暖的,熱的!
「殿下醒了。」兩個美貌宮人推門而入,後頭跟着一溜兒俏麗宮人,各捧着衣物鞋襪、洗漱用具整整齊齊的站了兩排,恭請穆安之晨起洗漱。
穆安之混混噩噩的由宮人服侍着穿戴好,明黃的皇子服,鑲金嵌玉鑲寶珠的華麗腰帶,美麗如水的宮人,細緻妥帖的服侍,嚴謹有度的規矩,朱紅色還未落漆的牡丹寶瓶雕花門。
外間兒已傳好晨食,紫檀大桌上滿滿都是平時他愛吃的點心。這是晨食,待早課結束,方是早膳,之後繼續去書齋念書,午膳後有半個時辰的休息,然後就是下午課程。這些事,似乎已經一點一滴的鐫刻在了骨子裏,輕而易舉的就喚起他多年的記憶。穆安之心不在焉的用了些點心,小易親自捧着他要讀的書,陪他去書齋念書。
皇子的晨課在卯初時間,所以,基本寅末就要起身梳洗,尤其玉安殿離書齋很遠,穆安之會起的更早,寅中就會起床。此時,天幕尚有圓月高懸,夜風吹不動內侍手裏的明瓦燈籠,只得輕輕拂過,燈光足夠照亮腳下的路,映出身畔宮牆的朱紅色,再遠些的朱瓦紅牆則有些模糊不清,更遠處如墨汁般的黑暗仿佛那不可預知的人生。
不,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那麼,他穆安之的人生就並非不可預知,他對他接下來乏列可陳又窩囊憋屈的人生一清二楚。
穆安之沒有留意到書齋里其他兄弟對他避而遠之的氣氛,他盯着書案上《莊子》那篇有名的莊周夢蝶,眼神僵直,教他的翰林院唐學士難得寬厚的沒有說什麼。直待晨課結束,穆安之都在想,是我夢蝴蝶,還是蝴蝶夢我?
還是說,那一切不過是一場荒唐夢境?抑或,我如今尚在夢境之中?
晨課結束。
穆安之帶着小易回玉安殿用早膳,他的心思都在莊周與蝴蝶身上,甚至沒注意到小易欲言又止的神色。剛到宮殿門口,那裏有慈恩宮的內侍總管周紹等侯,周紹一見穆安之立刻迎上前行禮,「太后娘娘請殿下過去用早飯,今兒慈恩宮小廚房做了殿下最愛吃的蟹黃饅頭。」
穆安之皺了皺眉,他並不願意見到他的祖母藍太后,正想推辭,周紹已上前一步,低語道,「太后娘娘就是擔心殿下心裏不痛快,特令老奴請殿下過去說話。」
不痛快?他有什麼不痛快?
穆安之望向小易滿腹心事的神色,一時想不起這是在夢中的什麼時候,他用指甲輕輕的掐了下掌心,微有刺痛。
我現在是真的。穆安之在心底默默的提醒自己一句。周紹對他仍如此恭敬,他如今尚在書齋讀書,可知,此時應是他未與藍太后決裂之時。
一路上偶遇無數宮人內侍,他們或是手捧物什,或是腳步匆匆,但見到他時俱都躬身避到一畔,恭恭敬敬的垂下頭,不然有些微放肆。
走了約摸一盞茶的時間,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灑落,遠遠望見殿頂琉璃瓦最高處,一隻琉璃鳳凰身披七彩霞光,曲頸向天,身後七彩尾羽飛揚,仿佛隨時都要振翅破空而去。
這座巍巍宮殿如同它的居住人一樣華貴威嚴,這個時侯的藍太后,還沒有向穆安之展露過她冷酷的威嚴,她如同天下所有溫柔慈愛的老祖母一般,一見到穆安之就心疼的將人攬在身畔,自小到大都是如此,仿佛根本看不到穆安之如今已是十八歲的大小伙子,仍是將他當少時孩童一樣疼愛。藍太后嘆口氣,話中已帶着勸勉,「別為這些事不痛快,這麼多皇孫,祖母最疼的就是你。旁人祖母管不着,可在祖母心裏,安之你是最好的。」
穆安之愈發不解,「皇祖母,怎麼了?我沒什麼不痛快。」
藍太后眼神中愈發擔憂,拍拍他的手,安慰的說,「這就好,一會兒你親自去賀一賀你大皇兄,畢竟是他的好日子。祖母最疼你,只是你父皇的話也在理,他畢竟居長,又有群臣舉薦,這太子也當是你大皇兄做。」說着卻是又嘆了口氣,這聲嘆息中凝結着多少心疼多少不平,幾乎立刻勾動穆安之心中最深的一道傷。
哦,原來是立大皇兄為太子的那天嗎?
憤怒、不平、怨恨、不甘……那些時時刻刻噬咬在心中的情緒幾乎是排山倒海的噴涌而來,滔天巨浪隔着十幾載的光陰驟然拍下,穆安之仿佛看到多年前的那個年輕的自己就此永遠的消失在那滿載着仇恨與怨懟的深海中。
那一聲聲痛苦的咳嗽,那一碗碗濃苦的湯藥,那些淒冷的一無所有的歲月,那些冷漠譏誚嘲笑不屑一顧……那樣死亡一樣的安靜的病中的日子,足夠他將自己的短暫的人生回味一遍又一遍,一直到憤怒如潮水消退,不甘如煙灰飄散,到頭來才發現,如果人生真的有遺憾與不甘,那些遺憾與不甘也並非來自那些他從未得到過的東西,而是他曾經擁有卻沒有珍惜的一切。
穆安之想到什麼,猛的站起身,脫口問,「如玉今天上朝了嗎?」
「我就要與你說這事,看你這般,哪裏還敢與你說。」藍太后不知是抱怨還是感慨,「如玉也是不懂事,惹得你父皇勃然大怒,當廷賞了他一頓板子,如今已是抬回裴家去了。」
穆安之臉色瞬間泛白,他瘦高的身形一晃,險些摔倒,周紹眼疾手快的扶住他,卻是被穆安之一把揮開。他想起來了,今日是他的父親立太子之日,裴如玉是他少時至交,為此不平,當廷上本,他的父親失了帝王尊嚴,一腔怒火化為廷杖,悉數砸到裴如玉身上。
如果他未記錯,再不多時,他這唯一的朋友便將被遠謫北疆,自此,永生未見。
穆安之咽下滿嘴苦澀,輕聲道,「我去看看如玉。他真是讀書讀痴了,我爭東宮之位,不過是想父皇能多看我一眼。這個位子,其實沒有那樣重。」這句話出口,仿佛冥冥中真的轟然一聲,那座被他強行捆綁在脊背上的千斤重壓就此四散而去,穆安之整個人都覺心上一輕。
是啊,他那窩囊又短暫的一生,他那不自量力的對東宮之位妄想的一生,真的是想要東宮嗎?其實不過是想那個人多看他一眼。其實,不是裴如玉痴,是他太痴。他以為這是他的家,其實這是九重宮闕,他以為那是他的父親,其實那是高高在上的人間君王。他期冀得到那些從未得到過的感情與溫度,卻忘了那些人是如何的玄鐵心腸。
一滴眼淚順着穆安之的眼角滾落,在晨光中折射出一絲光芒,倏而消失不見。
那人的垂憐,其實沒有他的朋友重,也不應比他的人生更重。
穆安之抬腳向殿外走去,朱門外,那一身明黃金光刺得他眼睛發疼,他驚愕的望向站在朱門一側的皇帝陛下——他的父親,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聽去多久,他自問沒有說什麼忌諱之言,微微欠身道,「臣已年長,請陛下宮外賜府,臣想分府別居。」
穆宣帝面無表情,一雙利眸深不可測,「你要搬出宮去?」
「陛下以前就提過,祖母以臣尚且年少暫留臣於宮中,今臣已年長,請出宮別居。」穆安之不願意再見到這個人,再一欠身,穆安之率先離去。
錯身而過的剎那,穆宣帝才發現,這個他很久沒有好好看一眼兒子,其實個子已與他一樣高,只是仍帶着少年人的瘦削,有種一折即碎的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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