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淒淒,天黑地白。
寒風捲起洪山湖畔的雪沫沙塵,斷壁殘垣燃燒的火光將雪地映成了暗紅色,屍體燒焦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
枯草叢生的密林中,野道人吳憂身上裹着夜行衣,長劍塗抹成了墨黑色,貼在一顆合抱粗的松樹上紋絲不動,盯着遠處緩緩靠岸的小船,深邃的瞳孔顯出了幾分陰狠。
江湖上面對難以匹敵的對手,最好用的法子莫過於借刀殺人。在說服薛承志後,吳憂便憑藉超凡輕功趕回金陵,發覺許不令朝洪山湖方向而來後,又折返在路上把薛承志引到這裏。
許不令身手如何,吳憂心裏很清楚,中了鎖龍蠱的情況下都能把他兄弟二人壓着打,全勝時期他根本沒有半點機會,能對付許不令的也只有當代武魁這幾個鳳毛麟角的頂尖宗師了。
薛承志可不是武魁之恥唐蛟,和劍聖祝六、刀魁司徒岳燼並列的人物,一手六合槍縱橫江湖近四十年所向披靡,在老劍聖祝稠山的時代便已經是名揚天下的高手,即便已經年近花甲,依舊能排進天下前十。常言『拳怕少壯、棍怕老狼』,經過一輩子的打磨,槍神薛承志的戰力比年輕時只強不弱,對付初出茅廬的許不令,足夠了。
可能是天賜良機,薛承志剛剛抵達這裏,便遇上了剛經歷一番大戰的許不令。
吳憂瞧見許不令在小舟上盤坐調理,便知道方才肯定消耗了大量體力,在這種時候遇上薛承志,即便是正兒八經的十武魁都沒什麼勝算,更不用說一個青魁了。
為此吳憂還有點擔心,若是許不令見勢不妙直接交出玉器,薛承志肯定也不會再動手。他暗中偷偷跟來,計劃是讓薛承志和許不令打的兩敗俱傷,事後憑藉超凡輕功找機會下手給予致命一擊,現在許不令只是疲憊沒受傷,他肯定不好冒險。
夜色之中,吳憂死死盯着那艘靠岸的小漁船,而等候多時的薛承志,也從陰暗處走了出來……——
「公子,小心。」
燃燒的廢墟旁,鍾離師徒正各懷心思的打量着許不令,天生謹慎的夜鶯,發現了站在道路陰暗處的高大黑影,眸子掃過那杆亮銀槍,小臉兒稍微變了幾分,按住了腰間的佩劍:
「螭虎七星,是六合門薛承志。」
許不令早就發現了暗處的身影,不過並未認出是誰,只感覺到氣勢凌人有很強的壓迫力,這種感覺在祝六、賈公公身上都見過,是能威脅到自身安危時本能產生的危機感。
聽見夜鶯憑藉兵器叫出了對方的名字,許不令眉頭微微皺了下,握住了龍紋長槊薛承志的名字,他自然是知道的,當今十武魁之一,貨真價實的天下前十,成名多年無人不知,連他所用的槍法,都來源於薛家六合槍,而祝六教給滿枝的那一手殺招,也來自於薛承志槍法中的中平槍,單從這一點便能看出薛承志的武道造詣有多高。
許不令從小到大,不管來之前還是來之後,遇上最強橫的對手,只有秘衛老乙和鬼娘娘,老乙在望江台放了水不算數,鬼娘娘以前受過舊傷退隱多年的情況下,依舊能打的他和寧玉合背後冒冷汗,真正的十武魁有多強可想而知。
若是換在平時,許不令吃飽喝足狀態極佳的情況下,對付當今武魁有很大把握,但剛剛在水寨中衝殺許久,體力消耗和肌肉疲憊不可能這麼快恢復,宗師級的廝殺,往往都是細微處定生死。許不令的戰鬥經驗肯定沒有縱橫江湖一輩子的薛承志豐富,若是體魄方面再吃虧,能不能打過,他也沒把握。
鍾離玖玖和鍾離楚楚倆師徒,聽見薛承志的名字,臉色都變了幾分,微微退開幾步躲到了許不令身後,手按在腰間的毒藥瓶子上眼神戒備。
如果說許不令是沒有把握,那夜鶯和鍾離師徒就是如臨大敵了,盛名之下無虛士,能當武魁者必然是一個時代最頂尖的宗師,哪怕是唐蛟,打三個張翔都不在話下,對付她們這種頂多算高手的江湖客,就好比許不令對付水寨里的那些雜魚,虎入羊群無雙割草,順手就能刮死。
鍾離玖玖善於用毒不假,但用毒的手段是以暗制明,在對手渾然不覺的情況下下毒。現在薛承志都走到臉上了,她扔毒針丟瓶子估計是自取其辱。
昏暗火光照應着飛雪,湖畔的小碼頭上寂靜下來,五個人對立在兩側,氣氛在寒風中點點凝結。
薛承志杵着雪亮長槍走出陰暗處,微弱光芒照亮臉龐,不喜不怒沉靜如水,目光掃了夜鶯一眼:
「小姑娘好眼力,老夫有事與你家公子商談,自己退開吧。」
夜鶯握着劍柄,分析了下局勢後,輕聲道:
「公子,撤吧。」
許不令倒是想撤,可人家都走到附近了,他能跑掉,三個姑娘肯定跑不過薛承志。這種時候,夜鶯和鍾離師徒唯一的作用只有擋刀,還不一定擋得住,留着是拖油瓶,他輕輕抬起左手:
「你們先走,去路口等着,路上注意安全。」
鍾離楚楚好不容易和許不令重逢,把許不令當做知己朋友,此時有難豈會離開,開口道:
「許公子……」
「走!」
許不令微微偏頭瞪了一眼,示意她不要在這種時候耍女兒家性子。
鍾離楚楚連忙停下話語,有些不知所措。鍾離玖玖知道江湖的深淺,不敢留在身邊礙手礙腳,在身後偷偷把幾個瓶子塞在了許不令腰帶上,拉着鍾離楚楚往旁邊的林子移動。
夜鶯知道自己的分量,說了聲「公子當心」後,便跟着鍾離師徒緩緩撤出碼頭。
踏踏踏
繡鞋踩着地面的積雪,漸行漸遠。
許不令單手持着龍紋長槊斜指地面,雙眸中顯出幾分淡淡的笑意,盯着薛承志:
「薛前輩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薛承志身材極為高大,站在雪地中紋絲不動,猶如一尊擎天鐵塔,掃視許不令幾眼後:
「小友勿慌,只是和你換樣東西。」
話語平淡,語氣中並沒有什麼傲慢或者盛氣凌人,到了武魁這個級別,實打實的戰力擺在這裏,便如同賈公公等人一樣,不需要用言語來壯聲勢。
許不令長槊橫在風雪中猶如靜止,直視薛承志的雙眼:
「換什麼?」
「你身上有幾件左哲先留下來的玉器,對老夫有大用,今日前來,以此刀作為交換,望小友能割愛讓於老夫。」
薛承志取下橫插在後腰上的古樸長刀,輕輕丟了出去。
長刀滑過夜空,四平八穩卻又無聲無息,看似沒什麼力道,許不令抬手抓住刀鞘,卻發出了『嘭』的一聲悶響,身上白袍明顯震了下。
不過也僅此而已。
許不令左手接住長刀,身形猶如蒼松紋絲不動,連槊鋒都沒晃一下。
「不錯,年紀輕輕有這等身上手,難能可貴。」
薛承志眼神總算是認真了幾分,輕輕點頭誇讚了一句。
許不令眼神移在了手中的長刀上,屈指輕彈,刀鋒出鞘半寸,雪亮光芒在火光下熠熠生輝。
許不令哪怕認不出這把『鳴鴻刀』的名字,眼力勁兒尚在,看的出此刀的貴重不下於手中的照膽和水龍吟。
許不令眼中顯出幾分訝異,對於武夫來說,沒人不喜歡寶劍美酒佳人俊馬,他也一樣。若是平常時候江湖人用這種世間罕有的神兵利器來換幾塊玉佩,他肯定笑納,說不定還覺得佔了大便宜。
可現在身上的玉器,是吳王秘密謀劃的關鍵點,芙寶外公也告誡過要給吳王看一眼,目的應該是順勢而為讓吳王順利完成謀劃。
許不令不清楚吳王在謀劃什麼,所以得去看看情況,分析是否有利可圖。和天下大勢比起來,一把寶刀顯然分量不夠。而且簪子是芙寶送的,玉佩送給了鍾離楚楚,拿回來用一下都有些不好意思,怎麼可能和人交換。
「玉器已經送了人,不能和薛前輩交換,還請見諒。」
許不令刀鋒歸鞘,輕描淡寫的抬手將寶刀丟了回去。
薛承志眉頭微微一皺,雪亮長槍往前探出貼在了飛來的寶刀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便凌空停住了蘊含力道的寶刀,在空中旋轉幾下,微微噹噹的插在了雪地上,一雙虎目盯着許不令:
「許公子,玉器老夫今日必取之,此刀相換並不虧待你半分,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語氣明顯沉了幾分,眼中的風輕雲淡變成了縱橫一生的鋒芒畢露,猶如手中那杆亮銀槍般鋒銳逼人。
許不令輕輕皺眉,微微抬起臉頰,眼神顯出幾分桀驁:
「倚老賣老?」
話不投機半句多,風雪中寂靜了下來,只剩下對立的兩人。
沒有走太遠的鐘離師徒和夜鶯都嚇了一跳,沒想到許不令脾氣這麼暴,對面可是十武魁,即便倚老賣老,說話也稍微委婉點啊。
鍾離玖玖想要勸阻,可這種場合,她的江湖地位根本沒資格開口圓場,只能站在樹林裏干着急。
而另一側,吳憂聽見這句不留絲毫情面的譏諷後,心中總算是鬆了口氣。
江湖人講究輩分,晚輩面對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哪怕是想挑事兒也得先遞個拜帖,這是對前輩的尊重。愣頭青出言不遜的例子太多了,『雷公棍』寇猛年輕氣盛去找北疆陳沖的事兒,被打斷一條腿都是人家客氣,被當場打死都是活該。
這句『倚老賣老?』出去,以薛承志的江湖地位,若是能當做聽不見,那這輩子江湖也算是白闖了。
薛承志聞言後,提起了雪亮鐵槍,眼神恢復了來時的平靜,身若山嶽立於雪面之上,淡然道:
「過剛易折,老夫當年也有年輕氣盛的時候,吃過虧,就長記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