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衣裳於楚賦,詠憂思於陳詩。訪群英之艷絕,標高名於澤芝。」芙蓉賦
漢初平三年八月十五。
未央宮,滄池。
滄池闊及千畝,是前朝在未央宮南部開鑿的人工湖,正對着前殿,符合依龍首山、面滄池水的格局。水來自城外泬水,從章城門引入宮中,水道入宮後稱為明渠,渠水由西向東注入滄池,又向北流出,經前殿、掖庭諸宮、以及天祿、石渠兩閣,流出宮外。
釣台就在滄池的旁邊,與東山台遙遙相對,其上有建有亭榭,是西漢皇帝在此釣魚遊樂的好地方。
大司農周忠、少府張昶、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幾個外朝大臣在釣台已經等候了近半個時辰,他們奉詔之後,彼此極為默契的、老早就過來了,也不覺得勞累,也並不是為表示恭敬。
而是滄池這個地方,碧波萬頃,北邊就是龍首山,前殿就建在這上面、西邊就是食池、東南二面皆是宮牆。數座台閣,如東山台、果台等建築點綴在滄池周圍,高低起伏、錯落有致。
在仲秋之季,天猶炎熱的時候,滄池無疑是除了清涼殿與柏梁台以外,未央宮裏最好的避暑勝地。無論是什麼風,只要從滄池上掠過,都會變得清涼無比。
清涼殿位于禁中,外臣不得入柏梁台荒廢許久,沒什麼看頭。
是故眾人寧可借着恭迎聖駕的由頭,提早來這釣台吹風賞景,也不樂意各自待在衙署一邊受悶受熱、一邊去處理那些繁雜枯燥的公事。
眾人無不是外朝大臣,除了御史中丞桓典以外,其餘的無不是秩中二千石的高官,能到這個位置上的,都各有各的城府與為人處世的能耐。
周忠閒適自在,在欄杆邊上散步觀景。法衍、桓典一個資歷淺薄、家世不著一個正直清白、不苟言笑,都只跪坐席上眯眼假寐。
唯有張昶,雖然年紀大了,但精神依舊很好,他拉着在一邊陪坐着的秘書郎王輔絮絮叨叨的說着閒話:「草書講究的是一筆所成,氣脈貫通,而暢達腴潤。所謂一筆飛白,便是如此。」
張昶尤善草書,在書法上的造詣不比他已逝的兄長、草聖張芝要差。此時他坐在席上,說起自己所擅長的領域,神采奕奕:「行字之間互為連屬,若要有所成,首先得」
王輔知道當初要不是他父親王斌屢屢相勸,還是黃門侍郎的張昶未必會那麼快下定決心投向皇帝,如今張氏兄弟一個是少府、一個是北軍長水校尉,門庭煊赫。在王輔心中,張氏能有如今,與他父親的提攜是分不開的。
所以看着張昶平易近人的模樣,少年心氣、十五歲的王輔不願與之在言語上周旋,微笑着打斷道:「張公書法精絕,就連國家都誇讚不已,時常拿張公的書帖臨摹習字,並交與秘書監眾人傳看。小子有幸見過,今日聆訓,實在是受教了。只不過」
張昶正頷首帶笑,這時聽見王輔還有下文,忍不住追問道:「只不過如何」
「只不過小子近來習練書法,練的是八分楷體,於草書一道,實無所好。」
張昶一愣,沒想到自己說了這么半天,白費口舌不說,王輔非但不領情,還拿話揶揄他,讓他尷尬不已。
周忠人情練達,這會子他走了過來,笑着解圍道:「都說王郎才行高遠,不可羈繫,本是最適宜習練草書不過。沒料到卻如陛下一般,鍾愛八分楷體,字字端正,倒是與性情不符了。」
這話明着是在夸王輔有騏驥不羈之才,其實是在暗罵王輔為了迎合皇帝,違背性情去練楷書,無形之中替張昶出了口氣。
張昶感激的看了周忠一眼,反倒是王輔臉上依舊帶着自得的微笑,根本沒聽懂周忠話裏帶刺。
北軍中候王斌有兩個兒子,長子王端為公車司馬令,為人敦厚守禮,恪盡孝悌次子王輔為秘書郎,性格與王端截然相反,仗着皇帝是他表親,輕世傲物,在秘書監幾乎無人與其相善,他猶不自知,還越發輕狂。
張昶與其弟張猛能有今日,確實該感謝王斌的提攜之恩,所以他才會屈尊下交,好加深與外戚王氏的聯繫。此時碰了個釘子,張昶心裏不喜,雖然有周忠替他開解,但到底還是有些鬱悶。他沒在亭邊坐多久,吹了會子風以後,便藉口體弱,到一邊拉上帘子躲清靜去了。
桓典冷眼瞧着周忠看似隨意而為的解圍,知道他這是想藉機示好張昶,他也不說破,側身對一旁的法衍說道:「聽說那閭里刺駕的妖道青牛角,已收押入廷尉獄了不知此僚依律該如何量刑」
法衍的臉色忽然有些凝重,點頭說道:「與李儒、尹忠一樣,謀反之罪,理當棄市。」
桓典注意到這點細節,追問道:「可是有何窒礙之處」
「不、不。」法衍連忙說道:「我只是想起了此人當日逃脫時,馭使青牛的法子。」
其實桓典心裏並不相信法衍臉色忽然凝重的緣故是因為這個,然而涉及要案,他不好再問下去,只好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接着對方的話往下說道:「此事殊為特異,我也時為心奇,卻不知是何緣故。」
桓典是帝師,法衍瞞着對方本就有些心虛,見對方識趣,避過不提,心裏不由鬆了口氣:「說是事先在手中塗抹藥粉,只要牛一舔舐,就會發狂亂撞。此人當日便是用此法致牛發狂,頂撞緹騎,引發混亂,然後趁機脫逃。」
「喔。」桓典應了一聲,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反倒是在一旁豎耳偷聽的王輔頗為好奇,出聲問道:「這藥聽起來頗為奇特,不知有無方子留下」
桓典作色道:「王郎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妖道迷惑世人的術法,知道緣故即可,又何必追究根底」
皇帝很早之前就有詔命,讓所有秘書郎陪同他一起在趙岐、桓典門下就學,桓典也等若是王輔這些秘書郎的老師。王輔再是輕狂,也不敢在桓典面前擺架子,他一改先前年少不羈的模樣,恭敬的低下頭:「是小子莽撞了。」
桓典臉色稍緩,正欲出言訓導,只見一人走了過來,其人雖狀貌不揚,身體瘦弱,但一雙眼睛亮若繁星,整個人文質彬彬,倒掩蓋了平凡的相貌。這人正是秘書郎王粲,他先是一一向眾人行禮,然後再開口說起來意。
他語氣溫和、語速適中,讓人聽着非常舒服:「國家已出更衣中室,讓諸公久候了。」
這才是公卿名門之子該有的風度。
眾人心裏無不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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