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早不見涼意,卻還帶着難以被澆滅的燥熱。一條小路從西邊小莽山腳下牽出,蜿蜒伸展,沒入長渚村深處。三三兩兩的樹木散落路旁,小路盡頭的村子裏高矮不一的房屋錯落有致,兩株說不上年頭的古樹盤亘村口,落下大片蔭翳。
樹底下一條丈寬的清河淌過,再往邊上去就是大片的水稻田,此時已經快到晌午的飯點,田地里影綽綽地冒着莊稼漢的身影,一茬一茬地收割着田裏早熟的稻子,鐮刀鋒利飛快,儘是一排排整齊的稻茬樁子。
與田裏的熱火朝天不同,村子裏就顯得安靜了些,只是走近屋子就能聽到裏頭鍋碗瓢盆忙碌的動靜,煙囪上升騰起的煙攜着食物的香氣飄出。
一聲聲嬰兒啼哭從村子最偏西邊角落的那戶傳出,伴着那啼哭聲的似乎還有低低誘哄,只是效用不大。
薛寶珠看着妹妹嚎得快青紫的小臉兒,手裏那碗米湯底兒只見湯幾乎都不見米粒兒,難怪小娃兒不樂意吃,別說娃兒了,她自個也餓着,用上了褲腰帶勒緊的法子也不好使。這會兒周邊都是生火做飯的,食物香味兒愣是勾的都腮幫子發酸猛咽口水。
家裏能吃的都緊着一歲半的薛寶琴了,她和薛寶霖已經餓了快有兩天了。
「姐,有吃的了!」薛寶霖撒着腳丫從外頭直直往裏沖,手裏還捧着一舊竹籃子怕撒了似的護在胸口,一張沒二兩肉的小臉兒此刻神采飛揚reads;。
薛寶珠是後穿來的,半路姐姐,原主在操辦完她爹的喪事後渾渾噩噩磕在了灶台,把自個的魂兒從現代給磕來了。來了有兩日,接收了原主的生平信息,再看家裏一窮二白的情形也就明白過來情況了。
原主爹排行老二,不上不下完全是被忽略的那個,溫吞老實的悶性子,又重那點親情,原主娘在的時候還好點,沒至於拖累。薛寶珠的記憶里兩口子也是時常吵架的,多數是為了貼補三叔家的,當然吵架也是原主娘單方面,她爹那個悶性子吵都吵不起來,盡挨罵也不曉得改改,導致她娘最後心灰意冷,直接拿了家裏的東西去典當,拆東牆補西牆,家就這麼給敗沒的。
正趕着秋收,充當壯勞力的薛老爹在這當口沒了,原主才十二歲,再怎麼懂事乖巧,也就操持個家裏,最多編個竹篾籃子,納些鞋底一類的物件添補家用,薛老爹突然死了叫她犯了懵,渾渾噩噩不知怎麼過的日子。與薛老爹有那麼點交情的跟她說,讓她請個人收稻子,估摸是原主沒聽見還是咋的,總之稻子都爛在了田裏,白白毀了收成。
想起這點,薛寶珠就肉疼的不行。村子裏的稻子那都是要拿去賣的,兩畝地的稻子,今年又是個好年,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的就這麼給白白糟蹋了。不過現在心疼也無濟於事,薛寶珠向來不是個愛糾結的人,只是清點過家當只餘下十文錢後還是風卷落葉的淒涼。
她這一晃神,餘光里瞥見薛寶霖正要拿着籃子裏的東西去洗,忙是把人喚住,「寶霖,那蘑菇不能吃,快扔了,有毒的。」
薛寶霖小臉上的興奮一凝,緊了抓着籃子的手,像是不願相信他好不容易上山找的吃的竟然不能吃,可看着薛寶珠那嚴肅神情,又不甘心地鬆開了,一下受不住哇的也哭了出來。小孩兒穿着打滿布丁的衣服,同樣是面黃肌瘦,不是撒潑那種的哭法更叫人心疼。
薛寶珠頓時無措,「寶霖乖啊,那蘑菇吃了會鬧肚子疼,要人命哩,要不能長着山上沒人采。」這小村子並不富裕,靠山吃山,山裏有什麼好的一早被搜刮光了,哪輪的上他們。她還記得穿過來沒啥別的感受,光餓來着,也不知道原主多久沒吃東西了,反正她着急忙活地就拿了灶頭的半個饅頭啃,結果差點把牙崩掉,那都不知擱多久了硬得很,就這樣旁邊還有小不點吸溜着口水看。
那饅頭後來叫她切成薄薄幾片兒,貼在鍋里熱着,不等焦了就撈起來,就着大碗的白水,姐弟倆分了兩片,餘下的都餵了一歲余的薛寶琴口裏。
家裏很窮,窮得連半個饅頭都要三人分着吃,那哪能填飽肚子,全撐着一肚子白水,還得憋着不上廁所,那滋味別提多難受。昨兒夜裏蓋着的薄被子有些潮,還帶着股味兒,熏得她睡不着,薛寶珠還沒怨上老天把她從享福的新世紀拉來這兒,結果就讓兩個趴在她肚子上睡着的小傢伙戳了心底柔軟,沒什麼比帶着弟弟妹妹活下去更緊要的了。
被弟弟妹妹的哭聲揪得心疼的薛寶珠也是一腦門亂,但也知道這麼下去不行。辦喪事還是管村長借的銀子,家裏大伯是斷了親的,小叔小嬸……也是指望不上了。
正午時候有從田裏往家回的中年漢子卷着泥褲腿,一邊抹着汗地往那門裏瞥過一眼,同旁邊一樣從田裏上來的矮漢子道,「唉,這薛老二死得忒冤,留下小的這叫怎麼活哩?」
「可不是說哩,薛老二半棍子悶不出個屁,只曉得埋頭作的叫人管欺負,你看老小家的可不就是看中這點叫人替了他去鎮上幹活。結果好嘛,老二搬東西摔了,肯定那時候就摔着腦袋了,結果人懵懵地被送回來,連工錢都抵了賠錢,還叫老小家的埋怨,夜裏突然就死了,叫個什麼事兒嘛!」趙長平搓了搓手裏的泥星子,搖頭晃腦地那都是替惋惜的意思,平常一個村裏的,薛老二雖然悶了點,但也實在,如今弄成這樣確實可憐了。
「那幾個孩子,老小家……」就沒個意思,這都幾天了天天那麼嚎着,也沒看那邊有個接收意願的。
「別提了,老小家硬說是薛老二自個不當心的,一出事兒就撇了個乾淨,那薛老二是死在自個屋裏的,還不能賴東家reads;。是村長瞧着寶珠家可憐,發了善心湊了點銀錢下的葬,你曉得不,那老小家拿出多少?」
「多少?」董大昌緊跟着問了句。
「十文錢哩,十文錢能幹個啥,咋就好意思拿出來哩!」趙長平說起來就氣,他是外來女婿,二十年來足夠叫他看清楚那家本質,當真沒的說。一提錢就跟要他命似的,說起來家裏老的老小的小,全都要拉拔吃的,他自個身子不得勁吃藥又費,總之緊摳得跟鐵公雞似的。這也就罷了,還老是想着占別個便宜,當別個都是薛老二這種冤大頭麼!
「他……他咋個就能拿出手哩!」那還是親兄弟咧,薛老二在的時候可沒少幫他家的,不過就是把老太太接了家裏頭去就分去了家裏大半房田,留給老二一破房兩畝田的。話說了回來,也就老二老實,婆娘又不在了,不然可不得鬧麼。
「哼,他拿不出手,他婆娘給送的,嘖,那種……」趙長平尋摸了下四周,見沒什麼人的,啐了一口,「悍得咧,要我打死我也不娶。」
外頭的議論聲碎碎傳進了門裏,好不容易安撫下弟妹的薛寶珠也是跟着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三間破舊的土坯房,茅草頂,沿着門前圍了一圈竹籬笆,竹枝間種了些木槿,圈出個不大的院子,更遑論屋裏頭那極簡的佈置,就因為屋裏頭背陰涼的很,自個才把娃兒抱出來哄,剛好聽了外頭那茬。
這會兒才秋天還不覺得冷,等到了冬天,薛寶珠盯着院兒簡直快把自己愁死,再不想轍,恐怕仨兒得凍死餓死了……
把薛寶琴交給寶霖,薛寶珠腦瓜子裏轉着村子裏的情形,硬着頭皮往隔壁走去。
旁邊幾戶人家門口都拄着把竹掃帚,薛寶珠穿着薛老爹的粗布長袍改的衣裳,外面套了白布罩,可還是有些長了,拖手拖腳。此時手裏小心翼翼地捧着邊上都是缺口的白瓷碗,等到了那木門前面上閃過一抹躊躇,最後又不放心地回頭望了家門口一眼,才像是下定決心般叩響了門。
「林大娘——」
裏頭的鍋碗瓢盆交響曲有一瞬間的停頓,不多時,門開了一條縫,露出林氏半張高顴骨的尖臉,拿半邊身子堵着門,頗沒好氣道,「敲什麼敲!」那雙狹長的眼睨了一下薛寶珠手中碗,鼻孔氣哼了兩聲,「我們家自個兒都顧不過來,哪有米借……」她就防着這日呢,也算這小人兒識趣,先前借的那都是關係好肯賣面兒的,哪個都知道有去無回,她又不傻的,憑啥借咧。
薛寶珠心急,脫口辯解道:「我爹前年借了糧——」
「喲!你爹才走了幾日,就想着翻舊賬了!」林氏立即厲色回嗆,「我家大寶就是你爹走的那天受的驚嚇到現在還病着,不過是前年的陳糧,能抵的幾個錢還不夠給大寶抓藥的!」
「晦氣!」她嘴巴開闔不斷,露着鄙夷之餘將掃帚拎出朝着薛寶珠那頭狠狠揮了幾掃灰。
揚塵鋪面,薛寶珠側過頭堪堪避開,等回神咬着唇角還想說些什麼,就叫一些污穢東西潑了滿身——皆是是摘剩下的黃敗菜葉。她忙是拍拍那身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一跺腳就破布鞋就露了腳趾頭,這情形也實在讓人難堪。然而微垂的眼睫下卻早已經露出了冷意,顯然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再稍稍一碰就要爆發了。
一個身材臃腫約莫□□歲的男童手中正抱着只木盆,橫生橫氣的衝着薛寶珠嚷嚷道:「快走快走!喪門星!」
林氏見是自己兒子出來,緊忙將其攔在了身後,可面上得意之色躍然而出,「乖兒子,進屋裏去,別叫染了瘟氣。」說時不住拿眼神掃着薛寶珠那邊。
薛寶珠揚着頭直視着面前兩人,秀氣的眉頭輕輕皺着,她將身上沾到的葉子都抖落了下去,一切都做得不動聲色。太陽正掛高空,不稍說多少話就叫人嗓子火燒火燎一樣的,而薛寶珠沉默得叫人覺得透着寒意。
第1章 熱饅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