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先給老太太行了個大禮,羅白前笑道:「孫兒這兩日幫着父親核對賬目,竟然忘記來給老祖宗請安,真是該打!不知您這樣急着找孫兒來,是有什麼訓教嗎?」
老太太樂呵呵地讓甘草端上一個錦杌給他坐了,說:「是你二嬸子讓人去喚你來的,說你母親犯了頭風不能出門,你媳婦又抽不開身,剛巧她碰見過你知道你今天閒着,所以讓你過來代表你們長房的人。神秘兮兮的說有事情要宣佈,連我也被蒙在鼓裏了。不過,幾日看不見你過來,我倒是真的想看看你了——哎呦,前哥兒!快過來讓我看看,你脖子上怎麼貼着一塊膏藥,這是怎麼了!」
羅白前詳細地解釋道:「昨兒念書念得晚了,就在府外的小院裏歇下的,沒想到已經秋天還有蚊子,孫兒又不慣聞滅蟲香的味道,也沒點香就睡下了,今天早起就發現被叮了個大包。老祖宗您別擔心,孫兒已經上了白玉清毒散,一兩日間就好了。」一番話說下來,他用餘光掃了孫氏兩三次,發現她臉上始終掛着和煦的笑容,沒有一絲異常,於是他漸漸放下心來。
老太太又問了幾句他的飲食起居的情況,這才回過頭去看孫氏,慢慢道:「湄姐兒,按着你剛剛的要求,三房的代表人都找來了,前哥兒代表長房的,梅巧代表三房的,你有什麼想說的就快說吧!從剛才開始就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沒的讓人干着急!」
孫氏斂去笑意,站起來走到屋中央,突然給老太太跪下磕了一個頭,然後趴在地上不起來。
「湄姐兒,好端端的你這是做什麼?」老太太大吃一驚,推一下正給自己捶腿的燈草,說:「快,去把二太太給扶起來!」
孫氏搖頭推開燈草,堅決地說:「老祖宗,為了咱們羅家全家人的安危着想,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
「什麼事情這般嚴重?快起來起來說!」老太太急得用琺瑯掐絲銀如意連連捶軟榻,「我老人家不經嚇的,不論什麼事,你都好好兒地站起來說,你有什麼委屈之處只管道來,我也會給你做主的!」
孫氏用絲帕拭去眼角的兩點清淚,在燈草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平復了一下,她說道:「老祖宗,川芎生的女兒何當歸是個妖孽之屬,絕對不能讓她回來!」
老太太面色大變,用指甲刮着銀如意的紋理,低聲呵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你是逸姐兒的二舅母,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孫氏搖搖頭:「媳婦不是胡說的,我聽聞,大嫂也曾跟您提過此事,可是沒能引起您的重視。昨天,北院的假山塌了一塊,落下來的岩石砸死了一隻經過的仙鶴,媳婦得信後立刻去北院察看,發現現場一片狼藉,仙鶴先是被砸得慘不忍睹,又被兀鷹啄食!老祖宗,仙鶴乃祥瑞之物,咱們府上的園子裏統共也只有八隻,如今無緣無故地就死了一隻,這就是一個信號——何當歸是個妖孽,咱們決不能讓她進門!」
老太太皺眉,理理衣襟坐直身子,說:「湄姐兒啊,我知道昔日裏你跟逸姐兒的娘有些小隙,紅過幾次臉,可逸姐兒她只是個十歲孩子,打小又沒個親長庇護她,可憐見的。如今,川芎也皈依道門與世無爭的,半生只得這麼一點骨血,你又怎忍心再把逸姐兒攆出門去?她一個小孩能佔多大地方,有多少吃用?你就容忍一些吧,把對瓊姐兒的心也分出一些給旁人來,別忘了,你可是當家主母。」
「老祖宗,您真的錯怪媳婦了!」孫氏滿面委屈,兩行熱淚從臉頰上滾落,「媳婦蒙老祖宗信任,十年來執掌中饋,跟她一個晚輩能有什麼仇?至於她母親川芎,昔日我與她同年進書院念書,又同年出嫁,我們是多年的閨中密友,哪兒來的隔夜仇?我完全是為咱們羅家全家人考慮,川芎的女兒真的是個不祥人!」
「二嬸子,三妹妹是不祥人?這是什麼意思啊?」羅白前自從剛才聽得孫氏說的事和他的秘密八竿子也打不着,立刻大鬆了一口氣,像看戲一般看着老太太和孫氏你來我往的說着關於三小姐的話題。不過,孫氏為什麼要說她是「妖孽」是「不祥人」呢?
「老祖宗,媳婦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俗語云『皇帝家也有三門窮親戚』,就算逸姐兒的出身差些,我們羅家也能容得下她。這些年來,念着老太爺的名字上門的窮親戚何曾斷過,哪一回媳婦讓他們空着手走了?先前您說把讓我安排把逸姐兒接回來,那時我剛從娘家奔喪回來,一票家事已經堆積如山。我什麼都顧不上管,進門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丁熔家的去水商觀接逸姐兒,可她不肯回來!」孫氏朝門外揚聲喊道,「丁熔家的,你快進來說說!」
門帘一鼓,一個年約五十的白瘦婦人走進來,福禮道:「老祖宗晨安,給二太太、大少爺請安。」
老太太點點頭,說道:「丁熔家的,你兒子現在也是官身了,早晚的你也要被冊封為誥命夫人,以後就不要給我們行禮了。」
丁熔家的不卑不亢地說:「我和我丈夫都是羅家的奴才,見了主子請安行禮是應當的,什麼時候都不敢忘本。」
老太太又點點頭,問:「你家奶奶讓你去水商觀接三小姐,聽說沒接到人?」
丁熔家的嘆口氣說:「二太太吩咐接三小姐回家,我和高大山家的連夜起程,趕了一夜的路,心道,『老太太因為三小姐夭折的事連續幾日都食水不進,後來聽說三小姐又死而復生,老太太又成日念叨着說她乖巧懂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她回去。咱們早一刻把三小姐接回去,老太太您就早一刻高興。』到了水商觀後,我們讓道姑進去通報三小姐,說家裏來接她回去呢。誰知我們在外面干站了兩個時辰,既見不着三小姐的人,也見不着來回話的人。好容易,裏面出來一個傲慢無禮的道姑,卻告訴我們,三小姐說自己要住到本月十七再回家,現在還差了幾日,不能跟我們走!」
三房的梅娘姨掩口一笑:「真的假的?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兒!婢妾聽說那個水商觀坐落在深山裏,極貧極苦,假如婢妾呆在那種地方,做夢都要盼着家裏人把自己接走。三小姐莫不是摔壞了腦子,竟然不肯回來享福?」
孫氏緩緩掃視屋中眾人,最後目光落在老太太臉上,正色道:「各位,事到如今,有一件事我再也不能瞞下去了!」
「是什麼事?」幾人異口同聲地發問。
孫氏嘆氣說:「去年,我請來風水先生給看家宅,當時他就指着逸姐兒住的地方說,那個人克長輩。昨天,丁熔家的來報,說逸姐兒藏在道觀里不敢出來見人,我聽得心頭一突,於是叫人去西大街請來李相士,讓他給咱們家佔一卦。起卦之前,我既沒對他說關於逸姐兒的任何事兒,也沒有給他逸姐兒的生辰八字。大家知道,李相士占卜的結果是什麼嗎?」
老太太皺皺眉:「湄姐兒啊,有什麼話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吧,別再賣關子了。」
「他說,從卦象上顯示,咱們家有個妖孽女子,天生與別的女子不同,克長輩克全家,嫁人後克夫家!我問他那個女子叫什麼名字,他回答,卦象上只顯示那女子不是羅家人,而且是個庶出的小姐!老祖宗,咱們家裏只有五位小姐,除了大少爺新添的小千金,中間的這一輩,英姐兒是大嫂的親女兒,瓊姐兒和芍姐兒是我生的。這四個孩子都是咱羅家的人,均為嫡出。逸姐兒在她父母和離前雖是嫡女,但她生父三媒六聘娶了新妻,生的一子一女都為嫡出,從律法上講川芎連個妾都算不上,川芎的女兒就是庶女。而且家裏的五位小姐,只有她一個人不姓羅……」
孫氏的一番話說完,老太太聽得將手中的銀如意掉在軟榻上,梅娘姨聽得用羅帕掩着朱唇,羅白前則聽得興趣盎然,滿臉謔意。羅白前心道,孫氏和小姑姑有讎隙的事全家人都清楚,這番話聽起來冠冕堂皇,說什麼為全家人着想,其實不就是想把小姑姑和表妹趕出羅家。
「大少爺,你也來說說你家的竹哥兒的病吧!讓老祖宗為他做主!」孫氏瞄向羅白前,定定地看住他。
「我?!」羅白前吃驚地轉了轉拇指上的雞血石扳指,不明白為何自己也會被牽扯進來,緊張地反問,「竹哥兒的病有什麼……不妥嗎?」
孫氏也驚訝地看着他:「大少爺你怎生如此健忘?今天早晨你還說:竹哥兒的病是由『外部原因』造成的,如果外因消去,病自然不藥而愈了。你的意思不是明擺着是說,咱們家中因為逸姐兒的死而復生,招來了邪魅魍魎的『外因』,把年幼的竹哥兒嚇出了怪病嗎?」
羅白前額上冒出一層虛汗,心道,那是我順口胡謅的,我連三妹妹復活的事也是昨天聽說的。
老太太見羅白前不答話,以為羅白前根本沒說過什麼「外因內因」的話,可又不想得罪當家的孫氏,所以急得冒汗。於是,老太太憤然道:「夠了,湄姐兒,別再把前哥兒也拖下水了!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能寬容地對待逸姐兒,我來問你,要是有個相士說瓊姐兒和芍姐兒命硬克親,你捨得把她們送人嗎?」
孫氏愣了一下,突然失聲大哭道:「老祖宗,瓊姐兒和芍姐兒是您的嫡親孫女兒,聰明孝順,您怎麼能這樣說她們呢?咱羅家和何家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何當歸身上流着一半何家的血,可媳婦從沒有拿這個話擠兌過她!多年來當着家,我可一丁點兒也沒虧着她啊,我自己女兒吃什麼用什麼,就每個月往農莊上給她送什麼,白白替何敬先養了一個便宜女兒。何況,當年要把她送到農莊上養,也是大老太太的主意,大老太太攛掇着川芎改嫁,怕逸姐兒耽誤了川芎的前程才送她走,怎麼最後倒成了我這個舅母苛待了她呢?我犯的着嗎?」
老太太聽見孫氏又提起「大老太太」來,臉色更是一沉,冷然道:「幾天前聽說逸姐兒醒過來的事,我已經讓欽天監監正『天機子』齊玄余給她算過了,他說逸姐兒的八字很好,命裏帶着貴氣,既沒有妖氣,也沒有克親的煞氣。齊玄余是個能人,他不會亂說話的,以後你們都別再提什麼逸姐兒命硬克親了!」
孫氏不服氣,用絲帕擦着淚水說:「媳婦身為當家主母,連回娘家奔喪這樣的大事都需要向老祖宗告假,假期也只有三日。逸姐兒她倒好了,接她的轎子都抬到門口兒了,她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哪裏有一點大家之女的樣子?這個家裏以後還要不要規矩,還是說,那些規矩只對她是例外的?」
老太太嘆口氣,說:「湄姐兒,老身覺得你新喪了弟弟,本不想深責你,可這個事兒你也辦得太不穩妥了。昨日,高大山家的從道觀回來就已經來稟報過一回了,說逸姐兒不回家來是有原因的。一則,她上次沒把逸姐兒的話複述清楚,逸姐兒早就說過要住到本月十七再回家,所以她不是臨時任性不上轎,而是提前告過假的。二則,逸姐兒是閨閣,她不忘女子的金科玉律——《千金條律》中『乘車轎馬,須記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因此她先遣人去瞧過來接的轎子。當她得知那轎子不是羅家的常轎,且轎子旁還站着幾個粗魯男人的時候,為了避嫌,她不敢走出道觀,只好另外托人去傳話,這才讓丁熔家的多等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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