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出幾百海里,蘇曇的艙門終日閉合着。除了酒罈子,送去給他的菜餚、乾糧甚至清水都原封不動地撤走。
季斐知道了不能帶夫人一起走,主人表面沒事,心裏肯定不是滋味兒。
韋墨琴讓丫鬟轉交的留書,為蘇曇捏碎,季斐挑出大塊的碎片,拼在一起,讀了出來。
「三年前,當我帶夫君尋到了海底桐油的時候,你眼底的光彩讓我瞬間明了,你從來沒打算永遠做蘇曇,來海島隱居,也只是你以退為進的一步棋。周易云:尺蠖之屈,以求伸也,夫君的雄心不死,離開這裏是遲早會發生的事。
「別誤會,妾身沒有嗔怪你的意思,只是怪自己不爭氣,幾次三番拖累於你。原本以為後面的路途紫姑娘能伴夫君同行,妾身心甚欣慰,誰知有一天卻失望地發現她的女兒妙齡並不是早產,而是足月生產,才會那般白胖可愛,比咱們的靜琴健康多了。那說明紫荃兒上島之前就是個孕婦,她肚裏的孩子也不是夫君的女兒。」
由於紙屑太碎,中間有一大段拼不出原句,不知寫了些什麼。
信尾說,「昨天夜裏,妾身為夫君卜得乾卦,卦辭曰潛龍勿用,陽氣潛藏,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結合夫君所謀之事而看,妾身斗膽做一斷言,夫君此次返京,必能旗開得勝,一償宿願。臨別之際,妾身先道一聲恭喜了。」
讀完,季斐嘆口氣,看來夫人真的沒有逃出火海中的小島,而這一封,就是她的絕筆信了。
主人一謀劃回歸中土,他的妻子就與他分道揚鑣,主人一定很難受,否則怎麼送去的菜一動都不動。
第二日,季斐給蘇曇送菜,見昨日送去的又是沒動過,忍不住一把推開艙門,肅然勸道:「主人連清水都不飲,這在航海中是非常危險的事,咱們又沒有隨船的大夫,萬一主人倒下了,回到危機四伏的中原,後果不堪設想……主人?」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季斐才發現船艙中一個人影都沒有。
先是一陣奇怪,畢竟他幾乎日夜率人在甲板守衛巡邏,根本沒看見主人開過門窗。而且每日送的酒罈,無一例外地都被喝空了。
「咯!」
黑暗空曠的船艙內,一個酒嗝聲突然響起,把季斐嚇了一跳。
借着昏暗的光線,他看見一隻通體雪白的老虎橫臥在地上,兩隻前爪捧着酒罈子,往虎口裏倒着甘釀。
季斐的第一個荒唐念頭居然是……莫非主人變成了一隻白虎?
因為太過荒唐,他立馬否決,然後又想,會不會是白虎襲擊了主人,將主人吃了,因此艙房中不見主人,只見白虎!
可房中一無血跡、碎衣,二沒有聽見過任何搏鬥的聲響,再者就算是虎王,也沒本事活吞了主人。
話說回來,那白虎給季斐帶來的威壓很強,讓他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季斐當即拔劍,做出自衛的姿勢,口中一聲斷喝,「殺!」
白虎毫不受驚,又仰頭灌了一口酒,晃晃酒罈已空,一爪拍碎。
季斐挽了個劍花,打算放手與白虎一搏。
白虎只是抬了抬眼皮,就懶懶放下眼皮,攤開四肢,趴伏在地板上,一副聽憑處置,大爺就想找死的囂張表情。
季斐暗暗納罕,這白虎莫不是成精了,怎麼身為畜道,還會有跟人一樣的表情?
季斐又想到,難道這虎是主人豢養的寵物,放在這裏替他喝酒,而主人自己又折返回島,去尋夫人了?
雖然疑惑重重,季斐還是端上好酒好肉,招待那頭白虎,期待它能「指點一二」,給出一點主人下落的線索。
那白虎不吃肉,豬肉牛肉生肉熟肉都不碰,只是捧着酒罈狂喝,來幾壇干幾壇,看得季斐暗暗納罕。
這種懸心的日子過了七八日,蘇曇始終不見蹤影,季斐很發愁,船隊已經在海上徘徊了很多天,再耽擱下去就要斷絕水糧了。
主人到底去了哪裏?
是夜,季斐經過船艙,在門隙之間望見裏面有一道白衣人影,當下按住佩劍,猛地推開艙門。
蘇曇一身洒然的白色長袍,腰背筆直,坐在方桌前疾書着什麼。
季斐驚喜地問:「主人你終於回來了?為何外出也不通知屬下一聲?房裏突然冒出一頭白虎,屬下還以為您被它害了呢!」
蘇曇不停,略一頷首,吩咐道:「東北方向有兩個荒島,船隊起航,先去那裏補充了給養,再啟程揚帆,以最快的速度回返中原。」
季斐遲疑地應是,他轉着腦袋,四下觀察着船艙,然後納悶地問:「白虎呢?中午我還看見了,那樣一頭大個頭的神獸,能藏去哪裏?」奇怪啊,主人回來了,白虎又找不見了。
「好了,你去辦吧,再叫人繪製一幅半丈寬一丈長的航海圖拿來。」蘇曇揮手。
「是……」
雖然他一副很忙,不願與季斐多講的樣子,季斐還是注意到他血紅的眼瞳,裏面充溢着血絲,仿佛失蹤的這些時日裏,他都沒有合眼休息過。
季斐心裏還是高興的,主人回來了,也沒有沉浸在失去夫人的難過里。
而且季斐還不敢告訴主人,失蹤的不只夫人,還有他們的女兒靜琴。自從那一日小島火起,整個船隊百十多號人里再無人見過她們。
半日後,循着蘇曇的指點,船隊來到荒島,一隊人去內陸尋找淡水,一隊人進林子裏狩獵和採集漿果。
季斐不放心主人,每隔半柱香就去船艙門口轉一轉,生怕一眼不見的工夫,主人又丟下船隊,消失了蹤跡。
船艙里傳出劇烈的咳聲,時不時就咳上一陣,季斐聽得心裏發揪。內功深厚,外功強橫,主人一向都不生病的,現在卻咳得這麼厲害,必定是夫人離開他的緣故吧!
季斐真的不明白夫人,她既然連死的勇氣都有,為什麼就不能隨主人同返中原,而要選擇葬身於茫茫火海之中?
腦中想起那個笑容明亮,讓人不能逼視的絕美面容,季斐覺得自己眼前好像出現了幻覺,真的看見了夫人的音容笑貌,就在不遠的山巒之側出現……
第一反應,難道死去的夫人顯靈了?
「不對,那是海市蜃樓!」季斐睜眼驚呼,「那不是夫人嗎?她沒被燒死,她還活着!否則怎麼能在海市蜃樓中看見!」
季斐驚喜交加,連忙沖入船艙,講話語無倫次的他,索性直接架着蘇曇的胳膊,好拖賴拖地拖到甲板上,一指遠處的山巔,朗聲笑道:「快看啊,那是夫人,她還活着,她沒有死!」
「琴兒……」
蘇曇抬眸,滿是血絲的眼瞳一下變得晶燦發亮,落在那片海市蜃樓上,視線瞬間定格。
「琴兒,真的是你……」
蘇曇盯着百丈之外的虛幻景象,張開五指,隔空抓了一把。
景象之中,韋墨琴一身村姑打扮,正在邊推石磨,邊往磨心裏倒玉米,偶爾還轉頭笑語,不知她身後站着什麼人,景象中只出現了一截男人的衣袖。
這景象不到盞茶時分就消失了,空中再不留半分痕跡,仿佛方才那一幕是蘇曇和季斐的幻覺。
蘇曇後撤兩步,頹然地靠在桅杆上,無盡的寂寥與落寞,不消言語,沒有表情,就讓一旁的季斐深受觸動,仿佛也被感染了悲傷。
季斐輕聲勸道:「至少您知道她還尚在人世,總會有相見之日。」
蘇曇:「……」
五日之後,船隊回返中原,當年如彗星隕落的戰神宇文曇重新出現在世人的眼中。
兩個半月後,文宣帝在百官面前宣佈,由於他得了一種不治之症,決意避位讓賢,百官勸解無果,遂則吉日由文藻閣重臣擬傳位昭書。
關於這段朝事,史書有載,文宣帝在位十九年,惜乎膝下無子。先皇有三子,長子豫章老親王求仙訪道,次子文宣帝,第三子毓王宇文曇少年果敢,最肖先祖之餘烈。
瓊奉六年冬,文宣帝夢中得宇文氏先祖啟示,立皇弟宇文曇為皇太弟,克日傳位。
瓊奉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新帝登基,帝號靜武。一時朝野稱頌,八方來賀。
登基後半個月,宇文曇把在外遊歷的國師急召回朝,下聖旨,讓他再用上當年那個點上至親之血,就能把人找到的「搜魂珠」,把國師的親妹子韋墨琴給找出來。
原來,這位目如朗星,唇紅齒白,看上去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和尚,就是前任文宣帝最為倚重的國師。他也是戶部尚書的長子,皇后韋墨琴的長兄,韋殊越。
儘管從宇文曇入京,到接傳位昭書,到承繼大寶,韋墨琴沒有在場哪怕半刻,但新帝的聖旨詔書一發,她還是被冠以皇后之尊,聞達四海。只是四海之人都不知道,皇后此刻不住在後宮裏。
國師神情溫文,告知聖天子:「回陛下,此事臣亦無能為力,就算往搜魂珠上點再多的血,要尋皇后也難如登天了。」
宇文曇立眉,氣惱地問:「為什麼?你是否存心隱瞞她的下落!」
國師道:「四十多日前,臣的佛珠散落於地,心有戚戚焉,據上古經文記載,發生這種情形,通常都是至親離世的徵兆。」
「四十多日前……」宇文曇一怔,那正是曇琴島陷入火海的那個時候。
「臣家中的父母、二弟、妹妹棋畫都安好,據此推斷,大約是小妹墨琴出事了吧。」國師雙手合十。
「你敢咒她?」宇文曇怒道,「朕親眼所見,海市蜃樓中顯出她正居於一農舍中,過得不知有多開心呢!」
「阿彌陀佛,」國師道,「不敢欺瞞聖上,所謂海市蜃樓,未必都是當時正在發生的事。多年之前,臣訪游山川之間,曾目睹陛下您一身龍袍,受眾臣朝拜,彼時您才是親王之尊。據此推斷,您看見的皇后可能是她生前的一段形容,不能作準。」
良久,宇文曇道:「朕不管那許多,朕知道你一定有辦法帶她來見朕,你能救醒她一次,就必定能救醒她兩次三次。」
國師規勸:「往事不可追,逝者不可留,陛下又何必逆天而行呢?」
宇文曇面露憤恨之色,冷冷道:「她走得沒有交代,犯了欺君之罪,朕一定要把她捉回來。國師你一定要幫朕完成心愿,否則朕夷你三族!」
國師笑道:「臣的小妹乃皇后,臣乃國舅爺,三族之內,連陛下都包括了。」
宇文曇蠻橫道:「總之不把她給朕找來,你休想出宮!」
說着,一道聖旨便將國師關入天牢。
三日之後,天牢中的國師終於鬆口了,他問,「尋皇后入宮卻難,送陛下去見她倒還容易一些,敢問陛下願意捨棄現有的一切,去一個地方見她嗎?」
第187章 臨別之際,妾身先道一聲恭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