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歲在葵酉,大明國祚新立近半甲子,蒙元北遁、神州光復,就連失卻了四百餘年的煙雲之地,甚至近七百年前就差不多完全失控的遼東之地,都盡歸華夏。一筆閣 www.yibige.com君王勤儉恪勉、勵精圖治,臣工兢兢業業、吏治廉明,國力正在以可見的速度蒸蒸日上。仿佛老天都在為這個新生的帝國暗自喝彩,這一年,偌大的一個華夏后土上罕見地幾乎沒有出現什麼大災,更重要的是連年刀兵也漸漸平息,全年竟難得地沒有一起兵禍。
金秋時節,全天下數千萬勤懇的農人,大多懷着感恩和喜悅的心情反覆地打理着剛剛收上來的麥粟米糧,哪怕是要將其中的部分上交給地主老爺和朝廷,也並沒有影響到他們對來年能吃上飽飯的樸素憧憬。
而對於家境殷實一些,腹中又有些墨水的公子小姐們而言,這落葉金秋、鴻雁南歸的時節,也正好是踏郊尋歡、橫波留情的大好機會。
當然,有人歡喜有人憂,除了縮在草原上瑟瑟發抖的蒙元貴族,看着南邊漢地令人絕望的變化之外,當今朝中的達官顯貴們內心也不免覺得這個秋天,或者更準確的說這大半年來,都頗有些刺骨的寒意。
當年二月,前大將軍、涼國公藍玉謀反一案東窗事發,然後如同一場定向瘟疫一般迅速蔓延開來,數不清的緋袍獅補轉眼間人頭滾滾,菜市口達官顯貴血流成河,僅僅是摘下來的七梁冠都得用籮筐裝,京師各處大牢內更是人滿為患。或許正印了周易中對葵酉年「劍鋒金命」的釋語,而且大概還是犯了煞的那種。
數千顆人頭,上萬的牽連,哪怕是對見過了以往不少大場面的明初朝臣而言,也都算得上是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大風暴。
不過風暴歸風暴,明眼人並不難看出這次陛下的劍指的是誰,朱元璋不傻,相反精明得令人膽寒,雖說沒有讀過馬先生的著作,因此對自身統治的階級基礎之類的玩意兒沒有個系統性的認識,但也知道拉攏分化,區別對待的道理。而負責主要執行任務的錦衣衛也不是純粹的瘋狗,哪些能動,哪些不能動,他們心裏可門清得很。
所以即使事態看上去稍微有些失控,可也有人穩坐釣魚台,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比如在這京師應天府,於內秦淮河陽,鎮淮橋北,夫子廟西,坐擁兩座王府的徐家,在這場風暴中就堅若磐石。畢竟這大明開國第一功臣,朱元璋鐵哥們兒兼頭號打手徐達餘蔭不減,無論是聲望還是在老朱心中的地位都遠非同為國公的藍玉可比。
更重要的現任第二代魏國公徐輝祖,雖和藍玉同為故懿文太子麾下鐵杆馬仔,朱標座下哼哈二將,也都是朱元璋準備留給朱標的肱股之臣,但二者行事作風完全不同,也就造成了完全不同的結局。
藍玉恃功倨傲、行事張揚、黨同伐異、爭功攬權都算了,最重要的太過囂張跋扈,以至於根本沒拎清形勢。而徐輝祖則頗有乃父恭謙正派之風,對遍佈天下的故舊門生也不過多勾連,於公亦聽憑調遣,早早轉入文職,入五軍都督府執帥印而不領兵,於私又與老朱有子侄之情。可以這麼說,哪怕是全朝堂上下換個遍,徐家也絕對是最後被換下去的。
這一點,負責偵辦謀逆大案的錦衣衛上下皆心知肚明,自然不會真的以為自己權勢滔天,去惹上不該惹的麻煩。
只是今日這中山王府卻頗有些雞飛狗跳,究其原因,自然不是錦衣衛的緹騎校尉殺上門來抄家滅族,而是徐家長房一脈單傳的大公子、魏國公小公爺徐欽秋遊墜馬,生死不知地被送回王府搶救。
只見大批丫鬟僕婦端着湯藥、熱水進進出出,管家、小廝拿着御醫開出的藥方、抓來的名貴藥材四下奔忙,畢竟在這種時候,就算無所事事,也得想盡一切辦法,保持一種:我正在努力,正在為徐家,為小公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模樣。
在一座府內小院的二樓臥室外間,國公夫人徐謝氏被幾個妾室妯娌架着,已經快背過氣去了。而魏國公徐輝祖則在小院的前院書房,鐵青着一張威儀的臉龐,時不時瞟一眼病房的方向,時不時目光又凌厲地在堂下那一群規規矩矩,又像是受驚的鵪鶉般肅立的紈絝子侄身上巡睃一遍,看得一眾平日裏無法無天的錦衣少年抖得更厲害了。
倒是他身旁還穿着一身緋色獅補武官常服的徐增壽臉色雖也不太好看,卻也知道輕重緩急,總不能真將堂下這一大票勛貴子弟全給打殺了吧?
「大哥莫急,欽兒身子骨一向健朗,況且現在有幾位太醫聯手診治,想來不會有什麼大礙…」
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倒是又讓徐輝祖想起了自己這個獨苗兒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尷尬,本就鐵青的臉色又像是上了一層墨,已經沉得快滴出水來了。
堂下垂頭站立的一眾紈絝則更是戰戰兢兢如喪考妣:今日這頓棍棒家法怕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了,無非就是他徐大少的救治結果,決定了他們領的是自家老子的普通版干筍炒牛肉還是半身不遂式終極家法而已。所以這幫人雖覺得魏國公的眼神如刀,但還是死皮賴臉的守在病房外面不敢走,生怕情況不明,自家那軍旅出身的老爹真箇祭出當年征戰沙場的重型兵刃。
真要計較下來,他們其實也真是冤枉。像他們這些頂級武勛弟子,不說弓馬嫻熟,至少也是時常跑馬飆車的老司機,更何況今日他們相約出遊也並非是去搞什麼極速飆馬之類的危險活動。
誰知道天公作惡,平地一道旱雷下來,也不知是率性而為還是準頭不夠,只劈到了道旁的一顆老樹,可離一眾騎馬郊遊的紈絝也是極近,至少有四五匹馬受驚之下狂奔而去,幾個侍衛家將、兩個公候少爺都摔了個灰頭土臉,而好死不死的,眾人之中身份最為金貴的魏國公小公爺徐欽點兒最背,落馬之後一顆腦袋徑直撞到了一顆堅硬的樹幹上,當場就昏厥了過去。
這下縱使面對錦衣衛都敢正面招呼一頓的一票頂級勛貴子弟慌了神,趕忙連滾帶爬地將小公爺送回了城裏中山王府。
想到今日的倒霉遭遇,排在隊伍前頭的武定侯郭英三公子郭鏞、開國公常升次子常繼宗默默地交換了一下悲切的眼神,不由得更是悲從中來。正當他們抽空醞釀悲傷這慘澹愁雲的時候,一個小丫鬟急切中帶着喜悅的大喊聲傳來!
「小公爺醒了!」
隨着這個消息的傳來,在場的人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一時間眾人呼出的濁氣仿佛匯成了一股秋風,連庭中掉下的落葉都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又才緩緩飄落下來。
魏國公夫人在消息傳出來的同時,就暴起衝進了病房內間,魏國公聽聞之後,腿也往前抬了半步,卻又馬上收了回來,扭頭對着一眾紈絝淡淡地說了聲「散了吧!」臉上的黑雲也散了大半。
堂下的紈絝們聽聞這個消息也是如蒙大赦,至少暫時不用擔心自己的狗腿了。要不是時機實在不對,怕是歡呼聲已經掀掉了院牆房頂。見魏國公發話,在忙不迭施禮之後,如同一幫受驚的小奶狗一般,「呼哧」一聲便一窩蜂地向王府外逃了出去。
而此時的病房中,一個頭纏白棉布條、錦衣半敞的少年則是一臉迷茫,甚至還帶着三分的驚愕,好在房中的一應太醫和下人都沉浸在小公爺甦醒的巨大喜悅之中,並未有人發現他的表情和現場氣氛的格格不入,更不會有心理學專家來解讀他的表情意味着什麼,否則必然引起新一輪的恐慌。
而當魏國公夫人領着一群姨娘嬸子衝進病房對着他一通噓寒問暖,以及動手動腳之後,小公爺的表情更是從驚愕快速向驚恐轉變。畢竟任誰先是被一群不認識的大老爺們兒、小丫頭片子圍觀,然後又被一群中年婦女一擁而上動手動腳,都會心裏發毛,更何況無論是這房間的陳設,還是周圍所有人的穿着打扮都和他記憶中的情況出入極大,也難免他會露出這種「見鬼了」的表情。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就是這些人說的話,毫無疑問還是那熟悉的字正腔圓的漢語,而且大致調子也還算正常。
「欽兒你怎麼了?陳太醫,他這是?」都說知兒莫若母,徐輝祖原配,魏國公夫人徐謝氏很快就發現了自己這個寶貝兒子的不妥之處,雖然不能直接讀懂他臉上的表情是驚恐和迷茫,但也本能地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對頭。
「魏國夫人稍安,小公爺墜馬受驚,然身子並無大礙,稍稍靜養幾日便可!」為首的醫官故意在「靜養」幾字上加重了語氣,暗示像她們這樣一驚一乍的,莫說是病人,就算是正常人也沒幾個受得了的。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他們對自己的醫術都非常自信,小公爺雖然摔得昏厥了過去,但脈象平穩、面色正常,可見內腑之中並無大礙,而各處骨骼也沒什麼明顯的損傷,加之小公爺年輕力壯,定然是沒什麼問題了。有鑑於此,他們開的藥也都只是是一些普通活血化瘀、清心明目的簡單方子,反正堂堂中山王府,也不差那三瓜兩棗。要是在幾百年後,他們估計還會加個輕微腦震盪的結論,更是令人不明覺厲,同時也更能令人信服。
「老先生說的是,辛苦諸位了。來,請諸位移步前廳,飲杯茶稍歇片刻。」徐夫人畢竟也是管着徐家大片產業的國公夫人,馬上就聽明白了陳太醫的言外之意,又見兒子已經沒有大礙,懸着的心放下,便恢復了當朝國公夫人應有的舉止和禮數。這些太醫們雖官階不高,但任你公侯顯貴,都總是要求到人家名下的,可怠慢不得。
此間事了,徐夫人也是連忙稱謝並順勢領着他們出了病房,往前廳去了。飲茶倒是藉口,詳細問問診斷結果,再奉上謝禮才是重點。
經過這一番短暫的混亂,半臥病榻的「小公爺」也大致理清了眼前的狀況。雖然腦中依舊有十萬個為什麼,但基本已經確定,這不是夢!因為大腿上的疼痛感非常清晰。更不可能是某個損友的惡作劇,一群窮鬼哪來的這麼大手筆?
莫說這幾十個毫無破綻的「演員」,就是這屋裏的陳設,用雕樑畫棟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僅這「復古床」四角壁欄上的花紋,以及這不明覺厲的材質,怕是五位數都止不住。若是算上這整個屋子的陳設,那絕非是普通人能拿來開玩笑的。
當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後,哪怕是再離奇的解釋也只能是唯一的真相了。
他穿越了!
想到這裏,「小公爺」不由得暗自苦笑,雖說貌似這次穿越條件不賴,但這也太突然了,自己倒是拍拍屁股跑了,自己在那邊的親人怎麼辦?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自己的腦袋是真有點兒疼了。
不過不管是哪路神佛幹的好事,現在人家連面都沒露,自己又能如何?很快調整了一下心情,他迅速制定了當前的戰略規劃,搞清楚現在狀況,否則就算是不被識破身份,然後被人道或不人道地處理掉,至少也會被當成個傻子,總之吃虧的肯定是自己。
扭頭一看,正好病榻前有一雙明亮的眸子正忽閃忽閃地盯着自己看。就她了!一個一眼看上去就是暖床丫鬟角色的小丫頭片子正站在床邊離自己最近的位置,看上去大概也就是十三四歲的年紀,以自己的本事,忽悠這麼個蘿莉應該難度不大。
「咳,那個,咳…」假裝咳嗽,掩飾了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的巨大漏洞,「小公爺」成功地和小丫頭搭上了話。
「少爺您怎麼了?!要喝水麼?您別着急,採蓮馬上給您倒!」小丫頭果然沒有注意到摔傷和咳嗽之間邏輯謬誤,反而是很配合地交代了自己的名字。
小公爺非常滿意,看來這個小丫頭就是自己身邊伺候的人了,而且少不更事,配合度極高,可以輕鬆擺成十八般模樣。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屏退左右,只留下了這個小丫頭,倒不是說要對這個純蘿莉做點什麼人神共憤的事情,而是自己就算是假裝記憶缺失,也絕不能讓太多人知曉,否則總會有人發現其中的問題,然後留下重大隱患。
先給小丫頭打了預防針,說自己有些事記不得了,其他倒是並無大礙,並且叮囑她不要說出去,然後就開始套情報。
「現在是哪一年?」這是最重點的一個信息,他得確認這裏究竟是在自己已知的歷史上,還是在一個陌生的時空,又或者避免現在是大業十四年四月、崇禎十七年四月之類的極端悲劇時間節點。
「洪武二十六年啊!」
「皇太孫可安好?」
「安,安好吧?」
……
「這裏是什麼地方?」
「這裏是中山王府啊!少爺您沒事吧?!」小丫頭越回答越是驚恐,當發現自家少爺連自己家都不知道了,越想越不對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情況,一雙閃亮的大眼睛裏面已經是水波瀰漫,儼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好了好了,我也沒什麼事,就是摔了一下有點迷糊而已。你先下去,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小公爺見她這副模樣,馬上出言安慰了一番,反正最重要的信息已經到手,基本應付一下應該也沒什麼問題了。要是再問下去,露餡不說,要是真把人家小姑娘嚇出個好歹來就不好了。
等她期期艾艾地退出房去,小公爺這才往床頭輕輕一靠,閉目整理起已知的情報來。
洪武二十六年,還好還好,算是一段他還比較熟悉的歷史。
洪武這個年號自不必說,正兒八經用過這個年號的皇帝,在他記憶中只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如果沒有其他意外,洪武二十六年這個節點應該就是太子朱標病死後,朱元璋翻臉幹掉藍玉的時間段,距離朱允炆真正上位還有大約五年。這些剛剛都通過那個叫採蓮的小丫頭驗證過了,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至於他自己的身份,則是中山王府小公爺。
這個他也能理解,明朝開國第一功臣,徐達過世之後,朱元璋追封其為中山郡王,不過這個王爵並非世襲,其後世子孫繼承的是世襲罔替的魏國公爵位,而按照大致的歷史時間線可以輕鬆推斷,現在的魏國公應該是徐達的兒子徐輝祖,因此「中山王府的小公爺」自然就是徐輝祖之子,而且當得起『小公爺』這個稱呼的,必然是嫡長子。
因以前了解過靖難的事情,所以他對這個徐輝祖也還略知一二。就能力來說,他絕對是得了徐達真傳,低調而強悍,曾經在靖難中摁着朱棣打了一頓,可惜朱允炆缺乏容人之量,不能給他足夠的信任,否則朱棣可能就涼了。另一個標籤就是固執,之前忠於建文帝就算了,親姐夫朱棣都已經攻克南京了,他依然堅持做無謂的抵抗,頗有認死理不要命的作風。
另外一個重要的詞條就是背景真夠硬,就算是這樣作,最後傳說中殺人如麻的朱棣也拿他沒什麼辦法,因為朱棣的老婆徐皇后就是徐達的女兒,算來算去還是一家人。何況最後徐輝祖乾脆直接躲進了徐達的祠堂,朱棣估計腦仁兒都在跳,但也毫無辦法,總不能去老丈人面前抓小舅子吧?於是也就罰了個圈禁了事,也算是這段歷史中頗為傳奇的故事之一。
這樣看來這次還真是走了大運了,開國第一功臣之後,未來的一門兩國公,與國同休的顯赫世家,簡直是得天獨厚的紈絝栽培土壤。
除了還是有些擔心自己消失之後,親人們的巨大悲傷之外,真的是沒得說。反正現在他也沒法子改變,不管那個時空發生了什麼,眼前的問題才是首要問題。
想到這裏,這位全新的小公爺緊了緊身上的衣服,仔細感受了一番真正最高檔的傳統漢服裝扮,順帶隔空嘲笑了一下後世被貧窮限制了想像力的各種漢服黨們,然後下了床走到房中的銅鏡前。
雖然是比較原始的銅鏡,但王府中主人使用的自然是高檔貨,周邊繁複的花紋裝飾不用說,清晰程度雖不如後世的玻璃鏡,但也絕對是超出想像的級別。只見鏡中清晰地映出一個少年,看年紀約莫十七八歲,白面無須、五官端正、身形修長、不胖不瘦,除了因為驚嚇和受傷導致面色稍顯蒼白和腦袋上那團稍稍違和的「紗布」之外,倒算得上是個英俊少年,這皮囊也不算虧。
徐欽最初還是嚇了一跳,這和印象中自己的模樣完全不同,可隨即又馬上釋然:連穿越這麼奇葩的事情都出現了,換個身軀相比之下反而是件小事了。畢竟魂穿這種事,他也算「司空見慣」。
又躺回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努力回憶了一番有關於這個時代的一切記憶,思考了一番應對,直到肚子裏面傳來「咕咕」兩聲,咱們全新的魏國公小公爺徐欽,這才大踏步走過去,拉開房門,任由一束束紅彤彤的初秋夕陽斜映在臉上、身上,同時在心裏高聲喝道:「大明朝,老子來了!」微信關注「優讀文學 」看小說,聊人生,尋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