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大船轉眼離岸,趙旭和普濟也終於擠上了一個船隻,只不過人多擁擠,大家摩肩擦踵的,有人就大叫說別擠了,將自己肚子裏的氣都給擠出來了。讀書都 m.dushudu.com
這人不說放屁卻說成擠出氣,船上的人聽了都笑,他也樂呵呵的說:「你們都想什麼呢?我被擠得上氣不接下氣,不行?」
河裏還有浮冰時不時的飄來,船家為了穩妥,行走的比較慢,乘船的人無聊,有人就拉開了話匣子說一些鄉間趣事。
這時有人問剛剛那幾輛馬車什麼的,都是什麼人?剛才說話風趣的人撇嘴說:「太原王家你都不知道?」
問話的人說的確不知,這人就講:「我卻知道。」
這人像是個小販,趙旭也不知道「太原王家」是怎麼回事,豎起耳朵聽他說道:「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是自漢以來的四大名門望族,你們竟然不知?」
有人咕噥說誰關心這個幹甚麼?又不能當飯吃,我們這些泥腿子苦哈哈又不讀書,字也不認得,什麼四大家族五大家族的,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個小販被人擠兌,一副你們都是孤陋寡聞的樣子:「是不能當飯吃,但是這幾家人卻能影響你吃多少飯!」
更多的人笑小販根本就是在強詞奪理,是故弄玄虛純屬抬槓,小販擺手說:「好好好,別的不說,我只說一件事,前唐文宗皇帝那會,太子求婚宰相鄭覃的孫女,竟被鄭家一口拒絕,搞的文宗很沒有面子,他說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鄭、王耶?」
船上的人聽了又開始議論,都不信還有拒絕和皇帝結親的,又說這人一看就是走南闖北走江湖的,淨是講一些有上嘴唇沒有下嘴唇的事情。
這個小販嘻嘻一笑:「得!坐船寂寞,我說了你們聽聽,信了便信,不信也無妨,權當我沒說,當我出氣了,我又不能得你們一文錢。」
他這樣自嘲,也沒人和他擠兌了。普濟見趙旭聽的入神,輕聲說道:「這人講的是真的,不過說的不準確,崔、盧、鄭、王是北魏時期對天下姓氏的排名,到了前唐的時候,已經形成五姓七宗的說法。」
普濟見趙旭凝神,繼續道:「在自漢代以來,眾多的士族門閥之中,有五個姓氏的世家大族堪稱豪門中的豪門,頂級中的頂級,他們分別是隴西李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與太原王氏,由於其中李氏和崔氏各有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兩個分支,所以他們又被稱為五姓七宗,也有人稱其為五姓七望或者五姓七家。」
「這人說的,皇帝和鄭家結親不成,確有其事。無獨有偶,前唐的時候,有個叫薛元超的宰相也說過,他自己平生有三大憾事,其中之一就是未能娶到五姓七宗家族中的女子為妻。而當時薛氏一族已經與韋氏、裴氏、柳氏三族並稱為『關中四姓』了,但是在面對五姓七宗的時候,仍需仰望。」
趙旭聽着有意思,問:「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普濟剛才侃侃而談,這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閒暇無事的時候,讀書讀到的。」
閒暇無事的時候讀書讀到的?趙旭猛然想到,這艘船上絕大多數的人可能都是不識字的,誦經讀典,幾乎沒有可能。每日勞作之餘,他們只認同自己能看到和接觸到的事物,而普濟這個和尚卻不但日常參閱經書,甚至還有「閒暇無事」的時間去看經書之外的書籍,這是不是當今皇帝李存勖滅佛的一個原因呢?
普濟卻不知道趙旭在想什麼,他又說道:「……身為宰相的薛元超娶不到五姓七宗的女子為妻,甚至還發生過皇室想下嫁公主給這幾個世家,都嫁不出去的事情。清河崔氏因為嫌棄前唐皇室有胡人血統,並非純粹漢人,居然拒絕迎娶皇室公主。」
「一般人家,能有這樣的好事,那肯定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然而這五姓七宗卻根本不將公主當回事,你說……」
普濟說到這裏,被趙旭擠了一下肩膀,普濟有些愣愣的,而後猛然驚醒,頓時一身冷汗。
普濟說前唐李姓皇室不是純粹漢人,他一直在吳越國,卻忘了此時建立大唐的李存勖就是沙坨人。
此時門第觀念根深蒂固,婚姻也講究門當戶對。普濟本身就是隱藏和尚的身份經過大唐,這會要是說話不注意,被人聽到盯上,說不定會有無妄之災。
普濟閉嘴低頭不言語了,趙旭卻想,剛剛車裏那個匆匆一瞥,美艷的女子就是太原王家的人了。像這樣出眾的人兒,將來也不知會開枝散葉到誰的家中?
一會船到了南岸,船上的人大家各自走散,趙旭要往西行,普濟也往西,趙旭想早些到家,專檢小路捷徑,普濟跟着,兩人繼續同路。
荒山茫茫,兩人逶迤而行,也沒有別人,趙旭問普濟:「你剛剛說那五姓七宗不與他人通婚,那他們男子娶的是誰,女子又嫁給何人?」
「他們這幾大家主要就是家族內部通婚。基本上,清河崔氏與隴西李氏、范陽盧氏世代締結婚約,趙郡李氏與博陵崔氏世代締結婚約,范陽盧氏與滎陽鄭氏世代締結婚約,而隴西李氏則與范陽盧氏、太原王氏世代締結婚約。」
趙旭問:「你說他們就那麼瞧不上別姓,對皇室也不屑一顧,那皇室就不生氣?」
「自然生氣。但這幾大家在每逢建立朝代之際均都出過大力,立下很多的功勞,因此皇帝與王室對他們也有所忌憚。要想削弱,也只能尋找機會,暗自動手。比如說,前唐的太宗李世民就命令重臣修《氏族志》,然而,在修撰初稿的時候,編修者居然無視皇室,而是將博陵崔氏排為天下第一,唐太宗當然不喜歡,馬上讓其拿回去重改,日久天長,皇室宗親的地位這才被抬高。」
「只是最後卻收效甚微,對五姓七宗幾乎沒造成任何影響。後來科舉完善,進士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地位越來越高,世家大族在人才方面的優勢才被逐步蠶食,影響力開始出現衰微的趨勢,但是他們在民間的威望依然無法撼動……」
趙旭聽着,又想起了王家那些人鮮衣怒馬的樣子,繼而想到了田蕊家的小丫頭原碧騎乘的那個毛驢。
田家小毛驢脖子上戴着的那個鐵鈴,是怎麼都比不過王家人那銀光閃閃的銀鈴的。
普濟讀書很多,一路上趙旭問什麼,他基本都能頭頭是道的講述出來,這讓趙旭覺得普濟當和尚有些屈才,他起碼應該去做個西席先生,也不至於將滿腹的才華空對泥塑與青燈。
這一路走了好幾個時辰,越是臨近陝州,趙旭的心裏就越是着急,恨不得一步就到了村里。到了陝州城外的桃林塞口時,普濟說休息一下,歇歇腳,再好趕路。
桃林塞不是地名,而是一個泛指,從西漢時候起,潼關到陝州這一代的官路叫桃林塞。桃林塞口就是陝州道和桃林塞的接壤路口。
兩人隨便找了一家店坐下,要了麵食,趙旭呼哩嘩啦的接連吃了三海碗,才抹嘴飽了。
普濟卻一碗還沒吃完,而且吃的慢條斯理。趙旭看的窩心,就要張嘴道別,這時聽到身後有人議論,說曲沃遭到土匪洗劫,全村沒有一個人活着。
趙旭聽了渾身一顫,就要轉回頭詢問,卻又聽後面的人說道:「緝拿通告都貼出來了。」
「怎麼就知道是土匪做的?」
「那不有告示,這還有假?不是土匪,又會是誰?」
「那,是何方的土匪幹的?那得有多少匪人?」
「我哪知道?那些土匪當然是高來高去,殺人如麻,來無蹤去無影的,誰能看得清。」
有人問說:「你剛說全村人都被殺了,那誰報官說是土匪幹的?死人還能說話,沒人看到的話,這不是胡謅?」
被質疑的人「嘁」了一聲說:「曲沃當時人並沒有死完,有一個並沒有立即斷氣的,報了官,而後才不治而亡的,還有,我雖不知道那些匪人,卻知道他們有一個同夥是誰。」
「是誰?」
這人存心賣弄的卻不說話了,恰好這時從路上進來一個人,這人接聲說:「告示上說得明白,那個匪人的同夥叫趙旭,本就是曲沃村的人,是內應……」
趙旭一聽,頭登時「嗡」的一聲。
「……這個趙旭為求錢財,謀財害命,投靠了土匪,十惡不赦,官服正在緝拿。新來的留守……」
趙旭這會怒急攻心,全身幾乎炸裂,他的牙咬的緊緊的,兩手握拳指甲嵌進了肉里,耳朵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普濟覺察到了趙旭的反常,他將飯吃完,靜靜的看着趙旭。
趙旭的眼前發黑,好一陣子什麼都看不清楚,他「噌」的起身,要走,卻想起沒有付錢,隨手抓了一把錢幣往桌上一扔,頭暈目眩之中,大踏步走着走着,就瘋狂的跑到了對面的樹林裏。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曲沃全村被殺!
母親和哥哥也死了!
土匪?哪裏來的什麼土匪!是石敬瑭那些人幹的!
石敬瑭!
誣陷!誣陷!他們殺了人還讓自己背黑鍋!
趙旭咬牙切齒的扶着一棵樹,剛才凌亂的思緒這會稍稍清醒了一些。
是了,石敬瑭他們殺了人,又誣陷到了我身上!那個白臉劉知遠沒逮到我,就栽贓我,這樣不管我是死是活,死了的話,背着一個惡名,要是還活着的話,就會被官府通緝!
總之不管我的活與死,我今後都不能安生,只能永遠的活在暗處,活在陰影里見不得光!
他們太惡毒了!
怎麼辦?
見官?不行,萬萬不能見官,那是自投羅網,他們敢出這樣的告示,就是已經沆瀣一氣,他們殺一個人就想踩死螻蟻,我又怎麼自辯,誰又能聽我、信我?
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普濟跟在趙旭身後,他看着趙旭的臉色一會紅一會白,一會青筋暴露,一會咬牙切齒,一會又痛不欲生,心裏隱隱的猜到了什麼,張口說道:「我去那邊看看通告……」
趙旭沒說話。普濟一會就回來了,說:「果真這樣,上面寫的就是……趙旭為漏網之魚,如此如此。」
「我就是趙旭!」趙旭大聲的說道:「我就是他們說的那個喪心病狂殺了全村人和自己家人的趙旭!」
「說我勾結匪人殺了全村乃至全家?世上哪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要真是我,我還會愚蠢的跑回來嗎?」
「你信嗎!」
普濟想說自己不信,趙旭忽然拔腿往林中狂奔過去。
普濟緊緊的跟着,趙旭跑着跑着,「噗通」一聲撞上了一顆樹,他忽然「啊!」的大叫一聲,對着樹拳打腳踢起來。
好大一會,趙旭慢慢的蹲下,滿臉是淚,而後無聲哽咽着,接着就嚎啕大哭起來,聲音歇斯底里。
過了很久,趙旭慢慢的站起來,嗓音嘶啞的對普濟說:「一路相隨,就此別過。相見即是緣分,願師傅今後一路順風!」
趙旭說着拿出了一些銀錢,也不看多少,交到普濟手裏,抱拳說聲「珍重」,就朝着樹林外出去。
趙旭一會就消失在普濟的視線里。
這時候殘陽似血,普濟看看樹林外面,再低頭看看手裏帶着趙旭體溫的銀錢,心裏有了一種難言的惆悵。
《詩經》上說:「得人者興,失人者崩,」那為什麼這一路走來,無論吳越國、吳國還是大唐,見到的都是官家不得人心的做法,可是也沒見到他們的衰敗?
《書經》上也說:「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可是自己所看到的都是恃強凌弱,見到的惡人幾乎都過的很好,善良的人卻都顛仆流離?
還有,師父曾說過,善可以為法,惡可以為戒,這個趙旭明顯的就是被冤屈的,可他能洗脫自己的冤屈嗎?
「我看不能。那個唯一的證人,在報官之後,不也已經死了?」
有隻烏鴉忽然在樹梢「嘎嘎」的叫着,普濟一愣,等他看過去的時候,那隻黑乎乎的烏鴉卻撲棱着飛走了……
第九十八章英才需教育,還業立鎡基